却说林微跟着那老伯一路风尘赶至维扬地界时,已是四日之后了,二人在繁华的集市上道别,林微一路问询便到了巡盐御史林海的宅邸墨尔本有你而晴。

    青砖墨瓦,阔门高墙,两个石狮子蹲在朱漆大门的两侧,别有一番气派之象。几个穿戴整齐衣着不俗的小厮在门外侍立着,见林微一个小童风尘仆仆而至都不免好奇,尚不及他上前搭话,便有一个机灵些的拉了他走到一边,道:“你是要喊冤还是告状?这里是林大人的宅邸,不可随意惊扰,且走出这青竹巷,沿着那双桂街走到头便是知府衙门了。”

    林微觉得这人脾气倒是不错,不是那种看人下菜碟的,这么看着这位林大人的门风还算严谨,不过若是这般一层层传话上去,只怕他是没机会见到正主的,说不得哪一个心情不大好的撞上他,给他轰出去他也没奈何,于是便道:“多谢这位小哥指点,打扰了贵府的清净实在抱歉。”说完转过墙角走了出去。

    林微找到一家成衣铺子,花了大价钱买了一件青锻长衫,把自己清洗干净了拾掇出来,换好衣服才重新回了通往林府宅邸的路上。

    夏初的天日已是长了起来,林微在树荫里静坐了一下午,直到昏昏欲睡时才等到了林海回府的官轿,青盖软轿一顶外兼轿夫四人长随一个,竟是毫无排场,这位御史大人倒有些意思。林微把想了无数种的说辞全部抛之脑后,走至路中扬声道:“世侄林微拜见林世伯。”

    轿子缓缓停下,一个清雅的男声自轿内传出:“何人拦路?”

    轿旁跟着的长随上下打量林微一番,继而回道:“回大人,是一位小公子。”

    青布软帘自轿内掀起来,一个五十多岁身着官袍的清瘦男子打眼向林微望来,看他衣着不俗形容沉稳,心下只觉蹊跷,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何以独自一人至此?”

    林微对着林海躬身一礼,缓缓道:“家父林洛,小侄途经维扬,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访,却是有一物相呈。只不想路遇歹人,信物被偷,只得来求世伯相助,两手空空无信物可证还望世伯海涵。”林微前世自小便跟着父亲与各色的长辈打官腔,这种话说出来倒也不显得别扭。

    林海心里的疑惑更加重了,见林微年纪虽小却言语得当举止有度,看来倒真像是哪家的公子。然而林洛这个名字极为陌生,倒叫他踟躇,况且才这般小的年纪,也没有初次上门拜访便是独自一人的道理,于是便捡了要紧的问道:“却是何物被偷?”

    林微望着林海悠悠然一笑,道:“一枚青田玉祖传玉佩。”

    林海心里一动,双眸微眯闪过一抹极为复杂之色,沉吟片刻也便不再多问,只叫那长随带了林微回府,请至书房再细细问话。

    林海的书房里,摆设和装饰都极为简洁,然而却并不朴实,低调而奢华。一套金丝楠木的书桌书椅藏书阁博古架,上面均有精致的隽秀雕花,书桌上的青花瓷缠枝纹笔洗更是雅致精美,一看便价值不菲。

    书架上的书籍名目繁多均是纤尘不染,看起来当是平日里主人家便打理的极为细致。与那博古架上的几个精致古物摆设相映成趣,倒是极有深韵。

    书桌后的正墙上是一副水墨雪竹图,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却也枝叶倒悬、笔触苍劲、瘦石嶙峋,与其他文雅的装饰多有不同,却是暗隐风骨。

    林微等了不到半盏茶的时辰,那林海已是换了常服走了进来,林微便起身重新施礼,改口道:“侄儿林微拜见伯父。”

    林海深吸一口气,盯着林微上上下下打量半晌,才终于应了一声入了座。林家旁支本就没的几家,因着林海经年岁长却一直无子,虽不曾与人提过,心里却也别有一番思量,所以暗地里也多有联络过的,却从来不曾听说过谁家有这般大小的一个男孩。况且此子行止得当气度不凡,实非庸俗之子,若是曾经见过的他也必不会忘记,是以心下极为讶异。而让他更为震惊的,却是林微那句“青田玉祖传玉佩”,能有这等巧合之事?

    待得小厮上了茶掩门而去,林海开口便直言问道:“你父亲是何名讳?”

    林微心下只觉得纳闷,看着这林海也是个沉敛细致的性子,竟然不先让他坐了,更别说来一杯茶了,不过面上却不带出来,只道:“家父过世极早,想来伯父必是知道家祖的名讳,我祖父姓林名昌字子明,曾任江西提刑按察使,后赐爵忠毅伯,卒于任上豪门盛宠:总裁的薄欢!。听母亲说,祖父当年却是极得先帝青眼的。”

    话至此,林海已是听得分明了,沉默片刻才问道:“你的玉佩何以被偷?”

    林微微微低头,实话答道:“侄儿惭愧,实在不是被偷,而是侄儿当了,如今还在姑苏扬子街东头的那家当铺里呢。”林微至此才把这几日的经历简略的叙说了一遍,拽拽身上的衣服自嘲般笑笑,道,“侄儿走投无路来伯父门前叨扰,实是无可奈何之举,这件衣服还是为了让伯父能看到我,才在外头那家成衣铺子里新买的,如今便是回了苏州,侄儿也没有足够的银钱把那玉佩赎回来了。”

    林海闻言也笑了,那目光里终是少了两分探究多了几分慈和,这才想起来林微竟是一直站在面前的,忙让他入座,林微便将清宛与他讲的林洛的事情挑挑拣拣的说了个大概以表明身份。林海当年已是十几岁了,那件事情闹得极大他自然也记得分明,这才知道那位被赶出去的妾室当时竟已有了麟儿,心内不免慨叹。

    两人一番详谈,林海听林微讲过旧事,知道他一直生活清苦,眼见他竟能修得这般气度心下自是喜欢,然而事关林家子嗣,便是听林微说的详尽,他也不敢就此断下定论,是以安抚道:“你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又是大病初愈,我也不多问旁的了,先用些膳食梳洗歇息一番,过得两日咱们再细细详谈,如今便先在西侧的花厅里安置了吧。”

    林微起身谢过:“多谢伯父费心了。”

    林微知道林海也无意应他什么,毕竟他连信物都没能带在身边,让他安置下来已是非常不错了,他也便不做他想。这位御史大人心思细密,两人一番交流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对他讲,想来必是要安排得用的下人去姑苏查访的,等他查询明白了自会做其他的打算。

    林微觉得事情至此比他想到的要好得多,他只需安心等待便是了,如果清宛说的都是真的,按照这林海此时的反应当不至于将他扫地出门。而清宛的话,林微觉得还是值得相信的,只看林海听了之后的反应便能知道,清宛也自不会在临终前摆他一道。

    林海唤了两个十一二岁的丫鬟伺候林微洗漱,等他收拾妥帖了出来,晚膳已是准备齐备,于是便陪着林海一起用了,依旧是那两个丫鬟带了他去花厅里安歇。

    林微赶路四五日,再加上在姑苏时安葬清宛并与杨明周旋,自从到了这里他竟是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又因了这身子本就大病初愈虚弱得紧,如今倒头便睡,竟是一觉到了大天亮。直到揉着发胀的脑袋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香衾鸾帐林微都有些发懵,回味了片刻方捋顺了心思。

    一个身着素色月华裙烟紫色暗绣团花织锦袄的丫鬟立在床榻前,见林微懵懵懂懂醒了来,嘴角便浮起一丝分明的笑意,声音清脆的道:“奴婢侍候公子起身吧?”

    林微看她便是林海唤来的那两个丫头里的一个,坐起身点点头道:“你只给我打了洗漱的水来就好,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丫鬟一边取了林微的长衫一边道:“奴婢叫夕照,十一了,昨夜同奴婢一起侍候公子的姐姐叫舒云,她已经去打水了,估摸着这就回来。”

    这俩丫鬟长得倒是齐整,干活也算麻利,林微下了床那舒云已经端着水进屋了,等他洗了手脸被两个丫鬟摆布一番穿好衣服,到了书房时林海已经在整理官袍准备往衙门里去了,看到他进屋便道:“还以为你得再睡一会子呢,起的倒是早,叫舒云打发你用早点吧,白日里无事去花园子里走走也好,若是想出门子就让她叫了小厮跟着,过两日伯父休沐再与你细谈。”

    林微便应道:“林微记下了,伯父好走。”

    这林海同他说话自称伯父,看来已是在心里接受了他这个侄子了,林微溜溜达达回了花厅,舒云和夕照已是备好了早点。

    这林海倒是个风雅的,一应喜好都极精致,眼前这一套浅绛彩山水碗碟看起来也非俗物,舒云等他坐定,更是亲自摆了一双银箸到他面前。昨夜过于疲累林微并没怎么注意到这些,如今见了方不由得暗叹林海竟精细至此。

    用过早点无事可做,林微便带了舒云和夕照往花厅与书房间的小花园里散步去了。便是林海自己不提,林微却不能不打听,到底借住在此,心里多少该有个底才好,便找了一处横亘的缠藤坐了,随意的与两个丫鬟闲话道:“林微初来乍到,不知府上有何忌讳或者该有什么要注意的,还望两位姐姐教我。”

    舒云是个沉稳的,那夕照却是稍显活泼,听了林微问话便接口道:“老爷最是个宽和的,太太对我们下人也一贯的和厚,倒都是极好相处的,公子自不必多心。只是老爷那里若是不提起叫公子去内院拜访,公子便千万不要往里头去,我们太太身子不大好一直在静养,而且老爷太太膝下无子只育有一女,最是疼到心尖上的,公子若不注意冲撞了姑娘或者太太,便是老爷那脾气的,怕也有得一番计较呢。”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都是养在闺阁里的,名声清誉比性命还要重要,这一点林微自然明白,听说这家有女孩子便暗暗记到了心里,想着日后行事得谨慎些才好。

    几人正闲话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子便远远地跑了来,看到三人在此直接便朝着他们来了,长长的舒了口气道:“舒云姐姐,太太早起又觉得不大好,喝了不过半碗的稀粥竟是全又呕了出来,那二门上的小厮我一个也不认识,姐姐帮忙去叫他们快请大夫来吧。”

    舒云蹙眉问道:“可是又乱起来了?怎的不叫个老人儿来传话,我这里有客呢哪能怠慢了?你去了只管问哪个是林信,若有人应了就叫他去请大夫便是,那林信腿脚麻利也最是妥帖的,你只管等着便是了。”

    林微见那小丫头脸色急迫,便对舒云道:“我不过是闲着散心罢了,有什么要紧,你只管去吧,就算真有事也还有夕照呢。”

    舒云看了夕照一眼,也没坚持,只道:“如此怠慢公子了,奴婢去去便来。”转身对那小丫头道,“走吧,我同你去。”

    那小丫头这才脸现喜色,跟了舒云一道儿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嘀嘀咕咕:“昨夜不是荣国府里有信来了吗?也不知怎的太太看了之后脸色就不大好,不曾想早上起来就闹起来了。我只听着太太跟姑娘又提起了那个衔玉而诞的哥儿来,宝玉长宝玉短的说了好一通的话,一边说就一边干呕的好不吓人……”

    舒云已是随了那丫头走远了,林微却是傻在了原地,他们兄弟三人书房里都必须有四大名著坐镇,那还是当年老太太板着一张脸立下的规矩,老大老三都好学,所以学到最后一个比一个混蛋,恨不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养起来。

    如今这是什么个意思,那丫头话里话外的怎么就这般耳熟?

    林微抬头看一眼夕照,不着痕迹的问道:“我却不知道还有这般显赫的亲戚,那荣国府又是哪一家?”

    夕照一脸冷清的道:“是我们太太的外家,我们太太是那荣国府的嫡小姐,与那边老太太极是亲厚。只是,自打那边得了个衔玉而诞的哥儿,那老太太便觉得是个有福的,一心的想着……”夕照突然掐住话头,偷偷看了林微一眼,见他并无特别的反应方暗暗舒了口气,又道,“我们太太与那边的当家太太不睦,偏那个哥儿又是那位所处,挡不住那老太太一回回的念叨罢,没得徒招烦恼。”

    林微道:“不过是家长里短的闲话罢了,你来我往的说些个有的没的,不想听不往心里去便是,你家太太却也是个心细的。”

    “可不是,我们姑娘更是个细腻的,太太又没的旁人闲话,只管拉了姑娘念叨,姑娘看她不痛快,那心里也便不能痛快了,真真是遭罪呢。”夕照说起来这事,却是一肚子的怨气,只管跟林微倒豆子,“如今这府里只要是老一点的丫鬟,哪个不知道那贾府里宝玉的新鲜事儿,说什么生下来就福气太厚,把名字贴了满大街,叫那些贩夫走卒的一起叫,便是现下在那府里头,下人们也都是直呼名字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道理。还说抓周的时候什么都不看,只捏着胭脂水粉的不放,把那贾二老爷几乎气个倒仰,就这事,那老太太说起来还是得意的不行,能有什么好的?”

    林微此时已是彻底的确信了,无语半晌方问道:“我突然想起母亲曾经提过一回,不过年小却记不清了,我那伯母可是单名一个‘敏’字?”

    夕照道:“正是呢,那国公府里的讲究,我们太太虽是个女儿,却是与那边两个老爷排字取的大名。不过我家老爷却不那般行事,只说女儿生来便是疼着宠着的,自不需去排那个字担那个名,所以我们姑娘就只是取个乳名叫着,老爷说闺秀便是闺秀。”

    林微道:“我那伯父是个风雅之人,这是咱们南边人骨子里的隽秀之气,待见女儿家那个‘秀’字,要出脱的若汀芷幽兰,洗蜕铅华。国公府那是高门显贵,而那北边的人又素喜一个‘大气’,觉得便是姑娘家,要养也得仰望着那母仪天下的派头来养,各有其长吧。”

    夕照听了抿唇笑了起来,歪着头打量了林微半晌,方道:“你这么小小的年纪,知道的倒是不少,也不知说的是真的那个理儿呢,还是在这儿蒙哄我逗趣儿呢?”

    林微也笑了,仰身躺在缠藤上晃晃悠悠的荡着,道:“我哪里敢拿你逗趣儿呢,正经装一把样子呗,你不觉得我这么说几句也深刻了起来,就更像你家老爷的亲侄儿了?”

    夕照这次便真个儿笑弯了腰,点点头道:“是呢是呢,说不得过得几年便又是一个丰神俊秀的探花郎呢。”

    这丫头倒是嘴利,林微瞥她一眼道:“你就小心着叫人听了去吧,看看我那宽和的伯父大人会不会扒你一层皮下来。”

章节目录

嗣子攻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事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事君并收藏嗣子攻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