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卬尚未赶至大梁,魏国臣民就已得知这一喜讯了。惠王亲自迎至南门,挽着他的手同登王辇,将同来的庞涓、惠施、朱威三位重臣抛在身后。
    回到宫中,惠王仔细听了公子卬绘声绘色的奏报,尤其是在听到苏秦当廷戳穿苍梧子的骗局时,对苏秦钦敬有加,拍案叫绝:“好苏子!”继而长笑几声,环顾左右,“你们可都听见了吧,这就是熊商,自命不凡,不想却栽在乡野村夫手里,哈哈哈,长生不老之术,他竟然相信!哈哈哈,寡人算是瞧明白了,熊商原来是怕死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他连这个也不懂,枉自聪明矣!”
    诸臣皆笑起来。
    “父王说的极是!”公子卬接道,“当时,楚王手中拿着仙丹,两眼盯着苍梧子的假耳朵和假眉毛,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真正是无地自容!”
    “好啊,好啊!”惠王轻敲几案,“待他赴会时,寡人定要寻机向他讨教长生之术,看他如何说话!”
    众臣又笑起来。
    待笑声落下,惠王敛起笑,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臣:“诸位爱卿,熊商率军八万,亲赴孟津,我当如何应对,请诸位共议!”
    “陛下,”庞涓开门见山,“微臣以为,楚王此来,或是有诈。”
    “爱卿说说,他有何诈?”
    “楚王很少出访,前番孟津之会,他也托故不来。此番一反常态,率先表示赴会,不能不让人生疑。再说,既为纵亲而来,引军八万是何用意?”
    众臣尽皆点头。惠王的眉头渐皱起来。
    “还有。”庞涓进一步推断,“据微臣所知,在纵亲特使赴郢之前,昭阳紧锣密鼓,调兵遣将,征大军二十余万,图谋伐我,欲报陉山之仇,微臣也是剑拔弓张,备战恭候。后因昭阳丧母,此事暂且搁置。因而,微臣以为,楚人突然改变初衷,不计前嫌,动机不纯。”
    惠王转向一直半闭着眼的惠施:“庞爱卿认为楚人有诈,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睁开两眼,抱拳道:“回奏陛下,微臣以为,庞将军所言甚是,我该当有所提防!”
    “嗯,”惠王连连点头,吩咐朱威,“朱爱卿,待楚人来时,你可照会他们,只许带兵一万赴会,以防万一!”
    朱威应道:“微臣领旨!”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出庞涓意料。此后没几日,齐使来聘,说齐威王赴会,出三军五万以壮合纵声威;紧接着,韩、赵两国使臣相继来聘,说韩侯、赵侯俱来赴会,各出大军三万;许是路远,燕使来得最晚,但聘辞最是感人,称燕公不顾老迈,亲率车骑三万,偕夫人一道赴会。
    五国君主齐来,且俱带人马,庞涓有点看不明白,在大帐里关门谢客,苦思三日,于第四日赶至宫中,觐见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来,是儿臣错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不是错了,你这叫谨慎。列国纵亲,数十万大军齐集咱家门口,贤婿有所小心,当是常理,何错之有?”
    “谢父王宽言!”
    “贤婿啊,”惠王敛起笑,“寡人反复想过了,此番苏子倡导纵亲,列国群起响应,共诛暴秦,这是天佑我邦,我不可错过良机。寡人正欲召你商议此事,你就来了,看来,我们父子心有灵犀啊!”
    “父王——”
    “贤婿呀,”惠王语气真诚,不无感叹,“寡人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可谓是几起几落,惊心动魄了!在寡人所历中,最伤心之事,莫过于河西之失;最畅快之事,莫过于黄池之捷。河西之失,错在寡人一人;黄池之捷,胜在贤婿一人。”
    “父王——”庞涓的声音哽咽了。
    “贤婿呀,寡人这一生,有诸多追悔,也有诸多幸运。最追悔之事,莫过于错失公孙鞅,最幸运之事,莫过于得到贤婿。”
    “父王——”庞涓已是泣不成声。
    “唉,不说过去了,”惠王长叹一声,“眼下机会来矣,寡人能否一雪旧耻,重新夺回河西,就看贤婿了!”
    “父王放心,儿臣一定竭尽全力,活擒秦公,夺回河西,为死难的八万将士复仇!”
    “好!”惠王以拳击案,“贤婿有此壮志,为父甚慰!”略顿一下,“不过,贤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堑,更有函谷险关,已成四塞,易守难攻啊!”
    “回禀父王,”庞涓侃侃说道,“儿臣听说,昔日吴子曾与先君武侯泛舟游于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赞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国之宝也!’吴子应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矣!’先君喟然叹道,‘善矣哉,吴子之言!’”
    惠王动容,起身握住庞涓的手:“善矣哉,庞子之言!”
    庞涓鼻子一酸,声音再度哽咽:“陛下,如何攻秦,微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国合一,真正出力,莫说秦有四塞之固,纵使它固若铁石,微臣也能将之化为齑粉!”
    “贤婿有何良谋,可否告知为父?”
    “儿臣的谋划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关出蓝田,直捣咸阳。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韩、魏、齐三国联军,兵出崤关,西攻函谷,夺回函谷天险,由函谷道出阴晋,直捣咸阳。秦人屡次扬言伐宜阳取铁,韩人战战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齐人与秦虽然隔得远,但对泗上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许他在破秦之后主宰泗上诸邦,尤其是宋国,齐必竭力。北路由燕、赵兵出晋阳,沿汾水谷地西进,渡河水进攻河西。秦、赵有晋阳之隙,赵人也必竭力。燕人虽说与秦较远,但作为合纵发起国,燕国不能不尽力。因而,北路亦当是劲旅。”
    “贤婿此谋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庞涓似已猜出惠王顾虑,侃侃说道,“三路攻势均是儿臣疑兵之计,可为佯攻。而在实上,微臣计划暗结精兵,待敌大军尽去应对三路攻击之时,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芦筏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势袭取阴晋,截断函谷秦军退路,而后沿河水北上,夺取临晋关,重搭浮桥,迎接大军渡河,全面袭占河西。待我夺回河西和函谷道,六国联军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捣咸阳,踏平关中。”
    “好!”惠王听得血脉贲张,再次震几。
    “陛下,”庞涓跪下,情绪激昂,“上面这些,不过是微臣的第一步。”
    “哦?”
    “灭秦之后,微臣可借分秦之机,挑起齐、楚争执,或联齐灭楚,或联楚灭齐。只要齐、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两眼大睁,野心膨胀,血红的眼珠子久久凝视庞涓,许久,握紧拳头,重重震在几案上,“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从胸腔里迸出一个嘶哑的颤音:“好!”
    “父王,”庞涓压低声音,“军事贵密,万不可泄人。”
    惠王郑重点头,声音更低更沉,几乎听不到:“好。”
    在终南山直通汉中郡南郑的山谷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运石抬木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秦国逾万丁役正在没日没夜地赶修栈道。右庶长张仪、国尉司马错在负责此项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视察工地。
    望着眼前一道拔地而起的高山绝谷,张仪转对司马错啧啧叹道:“好家伙,这山赶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马错目光惊愕,“猴望尖在哪儿?”
    张仪指着东北方向的天空,笑道:“就在那儿,云海深处!”回头将山势又看一遍,指着用绳索吊在远处峭壁上打洞以架设栈道的丁役,转对李磊,“李大夫,此栈道要修多长?”
    “回右庶长的话,单是这道绝谷,全长三十二里,需架设栈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势辟路。”
    “修至汉中呢?”
    “五百单八里,需架栈道二百五十一里。”
    “全是此等绝谷?”
    “是的。此处还算小谷,在太白顶,山势远比此处凶险。”
    “乖乖,”张仪咂咂舌头,“张仪服了!”回望一会儿修好的栈道,凝眉注目眺望远方,有顷,“请问李大夫,此道何时可以修好?”
    “回右庶长的话,按照预期,当于后年秋末峻通。”
    “可有困难?”
    “有。”李磊迟疑一下,直言道,“工程远比预想的难,譬如说天气,根本无法确定,时好时坏,冬季更是大雪封山,莫说是人,即使野猪也难出行。末将担心,万一出啥差错,末将受罚事小,若是误下国事,末将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我再加拨五千人,财力加倍,如何?”
    “谢右庶长!”
    从栈道工地回到大帐,张仪、司马错的屁股还没坐稳,几骑如飞而至,其中一人是宫中侍卫,说是秦公急召。张仪、司马错不及吃饭,即随宫卫驰回咸阳。
    行至蓝田,见前面锣鼓喧天,顺眼望去,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打的旗号是“陈”“秦”“使”等,蓝田县丞偕父老官员站在路口,夹道迎接。张仪询问馆驿吏员,得知是出使秦国的客卿陈轸凯旋。
    司马错两腿朝马肚子上一夹,转对张仪:“走,迎迎他去。”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迎你去迎,扯在下做啥?”
    司马错勒住马头,笑道:“张兄不愿见他?”
    张仪鄙夷地转过头去:“在下跟他老相识了。”策马向前,头也不回地朝咸阳方向驰去。
    司马错略略一怔,转过马头,紧跟于后。
    二人赶到咸阳,尚未驰进南门,远望行人纷纷避向两旁,不一会儿,一行车马驰出城门,侍卫之后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辆竟是秦公车辇,御手是公子华。一头花发、早已赋闲的老太傅嬴虔的驷马青铜轺车于后紧随。
    张仪、司马错随众人避于道旁。待车马驰近,上大夫樗里疾扫到二人,勒马报予内臣,内臣奏过,惠文公喝叫停车,速请二人觐见。
    张仪、司马错趋至辇前,见礼毕,惠文公呵呵笑道:“两位爱卿回来得正好!”扬手朝前一指,“走,随寡人迎接一个大贵人去。”转对公子华,“起驾!”
    公子华扬鞭催马,车辇再次起动。张仪不知大贵人是谁,又不便多问,只好与司马错一道,策马走在队列中。
    大队车马郊迎十里,在驿站前停下。秦公步下车辇,走到一处临时堆起的土台上,登台南望。百官罗列在他身后,各按品级站定。
    见百官静穆,群臣无不随秦公翘首南望,张仪沉不住气了,小声问司马错:“喂,大贵人究竟是谁,知道不?”
    司马错皱眉凝思一会儿:“难道会是陈轸?”
    “怎么可能呢?”张仪扑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何能亲迎?”
    话音落处,有人大叫:“快看,来了!”
    果然,远处烟尘滚滚,不一会儿,“陈”“秦”旗帜隐约可见。
    张仪看得真切,惊得呆了。
    待陈轸的车马走近,惠文公挥手道:“奏乐!”
    骑在马背上的军乐手开始起奏,一时间,钟鼓交响,铙钹齐鸣,笳笛横吹,奏的是将军凯旋曲《破阵乐》,相传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远,陈轸即跳下车马,跌跌撞撞地赶奔过来。惠文公见他走到近前,也跨下台子,迎上前去。
    陈轸两膝一软,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边,口中说道:“爱卿,一路辛苦了!”
    陈轸涕泪滂沱,口中出来的全是颤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将他硬扯起来:“爱卿啊,寡人正在上朝,听说你回来,这不,连朝也没下,就领百官迎来了!你看看,他们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齐声贺道:“恭迎陈上卿凯旋!”
    陈轸面对百官,深深鞠一躬,转对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微臣何德何能,敢劳君上大驾亲迎?”
    惠文公还他一揖,呵呵笑道:“爱卿之功,可抵三军哪!”轻轻挽住他的手,“走,随寡人上车,我们君臣进宫畅谈。”
    君臣二人在众臣的恭贺声中登上公辇,大队车马随即调头,朝咸阳辚辚而去。
    回到宫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记了张仪和司马错,只与陈轸在怡情殿里密谈。
    张仪怅然若失,走下宫前台阶,正要打道回府,见公子华步出宫门,眼珠儿一转,扬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华走过来,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张兄!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说你进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你一定带回稀罕物什了,让在下开开眼界。”
    “没带什么。”张仪回以一揖,笑应,“就弄回来两坛老酒,说是有些年头了。”
    “嗨,”公子华呵呵笑道,“说起喝酒,在这咸阳,怕是没谁比得过在下。在下喝过的,你猜有多少年陈?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谁孝敬的?是你师弟庞涓府上的范厨。此人先祖是魏国酿酒师,那坛老酒是他的家藏。”
    “嗨,”张仪眼神里现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陈酿,看来公子喝得少了!不瞒你说,在下带回的这两坛,少说当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华眼睛大睁,“一百五十年!”继而哈哈大笑,“你净吹吧。在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还能瞒过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张仪敛住笑,认起真来,“可那家主人坚持说,是他爷爷的祖爷爷酿下的,你算算看,照他这么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华一把扯住张仪,“在下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驱车直奔张仪府上,张仪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来,张仪亲手斟过,端起来敬道:“公子,请饮此酒。”
    公子华轻啜一口,巴咂几下嘴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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