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谏之却站在一旁淡笑,从容回道:“徒弟知道了,以后会好好教导的。”
    白敏中苦着一张脸连忙搁下笔,投奔张谏之这个救星去了。
    张谏之笑着握过她的手,与程苇杭道:“祖母要喝茶么?带了一些海国的茶叶过来。”
    程苇杭抬头看看天色,这会儿风渐渐大了起来,也不宜在外头待太久,遂吩咐侍女将桌子收了,自己径自往茶室走。
    张谏之携白敏中一道过去,待走到茶室门口,张谏之才忽然停下步子,俯身微笑着对白敏中道:“茶叶放在包袱里了,你去卧房拿过来罢,我与祖母说一些事情。”
    白敏中忙点点头,转过身就往卧房去了。
    侍女给他们安排的卧房在东南方向,白敏中推门进去,还没看到包袱,便先瞧见了铺在床上的那身衣裳。
    那身绯衣,她曾经在东海府的张宅试穿过,记得当日连一双配得起这身衣服的鞋子也没有。
    她目光往下,看到床下放着一双鞋子,搭这身衣裳真是绝配。
    张谏之竟然连这些都带到丰泽来了吗?这身衣服当时分明是被她收进柜子里了呢……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换上这身衣服。
    但她在换□上这外袍时,忽然意识到袖袋中还装着中午张谏之给她的小瓷瓶。她立时将那只瓷瓶取出来,转了个方向,盯着瓷瓶底的一枚肖形印蓦地愣了一下。
    ……怎么会呢?
    只属于祖父的这枚肖形印,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瓶药,难道是祖父留下的么?可为何要留这样的一瓶药?
    ☆、七八
    祖父为何不直接交给她?这当真是补气的药么?白敏中盯着那瓶子琢磨半天,觉着并不像那么一回事。她闭眼回忆了一下临近中午时张谏之的神情以及卢菡临走时说的话,看起来两个人似乎都有话要对她说,但最终都咽下去了。
    跟她关系罢?一定是的。
    但白敏中这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名堂来,遂匆匆忙忙将瓶子塞回衣服袖袋里,换上那身绯衣,又迅速找出茶叶,往茶室去了。
    程苇杭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张谏之一些事情,见孙女换了身衣服进来,眼前亦是一亮。好看的确是好看,但这身衣服……看起来实在太像喜服了。这桩事看来当真定下了,成双的指环,预备好的喜服,还有张谏之笃定的态度。
    白敏中将茶叶取来后交予侍女,侍女沏完茶,程苇杭随即又让她准备些酒菜,特意强调了要丰盛一些。
    侍女起身去准备,程苇杭则简单称赞了一句茶叶不错,便转移了话题。她看一眼白敏中,与张谏之道:“这孩子除我之外也无家人了,若她铁了心将来跟着你,我作为长辈也好做个见证。”
    张谏之回:“自然是如此。”
    “至于那些俗常礼仪,你们自己看着办罢。左右这地方荒僻,就算要请友人前来见证,似乎也无人会来。心到了即可,不用太刻板了。”
    程苇杭说完淡淡看了一眼窗外,清净的庭院里只有风过。
    她搁下茶盏,看看对面坐着的晚辈,也不由想起年轻的时候来。想那时候,周遭寻不到知心好友,不论是她还是白子彦,好像生来都是孤独的,不容易结交朋友,也总是不关心身边的事,与同龄的人合不来,总是有自己的心思。
    于是就连婚宴,连个能邀请的朋友也没有。
    虽有遗憾,如今想想,却也没什么不好。不需要应付人情的人生,也许更简单,只是似乎……在关系错综复杂处处有勾心斗角的这个纷繁人世中,孤独得有些无聊了。
    对面坐着的晚辈,应当也是差不多的境况罢。
    不追逐热闹,没有可以胡天海地的朋友与应酬,偶尔孤单,却也自得。
    喝茶谈天,时间却也过得很快。茶室很快被夕阳笼罩,微凉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一片昏黄。
    程苇杭起身道:“该用晚饭了罢——”她瞥一眼白敏中:“这时辰必然已经饿了?”
    白敏中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跟着站起来,暮光打在她的绯衣上,更显得那颜色夺目。张谏之起身站在她旁边,看着看着有些走神,清瘦的面庞上喜悦之余又闪过一丝丝的隐忧。
    这丫头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待程苇杭迈出茶室,便立即跟出去抱着她的胳膊说好听的话。
    “祖母太神通了,竟然能猜到我这个点就饿了……我其实不挑吃的,只要饭菜多就好了,难吃好吃在我眼里都差不多的……”
    诸如此类。
    她说说笑笑似乎很开心的模样,一身绯衣在这傍晚里看起来格外显眼。张谏之则跟在后面,低头看地上被拖得老长的影子。
    她的影子被暮光拖得越发长,可也越发淡,与她身旁的程苇杭比起来,都要淡。
    她忽地回过头来看张谏之一眼,脸上绽开的笑容比这时节的花还要烂漫。二十岁不到的无忧年纪,一心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但却并不知道自己的路还有多长。
    张谏之回以微笑,继续往前走。
    晚饭很是丰盛,餐点精致考究,看得出来准备了许久。桌上还放了一坛子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程苇杭望着那坛子酒道:“这是你祖父当年埋的,今日开坛喝了罢。”
    白敏中连忙摆手:“我不喝酒的。”
    “是么……”程苇杭似乎预料到这一点,语气里也没有惊讶的意思:“果真是……与你祖父一样呢。”
    白敏中心想,祖父不喝酒的缘由,大概也是因为……不想被那些讨厌的东西黏上罢。
    但眼下这么说似乎很扫兴的样子,她遂补充道:“能喝一点点的,不喝醉就行……”
    程苇杭淡笑笑,吩咐侍女开坛温酒,倒给白敏中的也不过只有一小盏而已。
    这顿饭吃得慢吞吞,谁也不着急,等月亮挂上树梢,那清亮的光线铺满了走廊,程苇杭方擦了擦嘴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年纪大了熬不起,先去休息了,你们再坐一会儿罢。”
    她离开餐室往卧房去了,白敏中与张谏之则还坐在原地。屋子里的烛光亮着,今日程苇杭还特意将往常用的灯台换成了红烛,看起来温馨之中又透着喜气,明眼人一看也知道是什么意图。
    白敏中看看外面的月光,又看看屋子里的烛火。寻常人看着好似很安静的地方,事实上真的吵死了。对面不知何时来了一只酒鬼大叔,很是高兴地享用着桌上这些佳肴,他旁边还坐着一个小伙子,埋头啃肉一句话也不说,张谏之旁边也趴着一只野鬼,对着点心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屋子里还有些其他的小妖灵,跳来跳去很是碍眼。白敏中这会儿喝了一些酒,脑子有些晕乎乎的,靠着张谏之小声说:“居然吃这样一顿饭,来的还是些鬼界的家伙。”
    她说话含含糊糊的,吐词都不是很清楚。
    张谏之轻应了一声,说:“是啊,只有它们在。”
    这句话中的无奈又岂是寻常人能够理解的无奈?他抬手轻揉揉她脑袋,视线却忽然偏至一旁,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蔡琼。
    蔡琼这会儿也是一脸疲惫的模样,想来地府的人也一直在穷追不舍。他在门口站了会儿,神情中有百感交集的意味,想对他曾经效力过追随过的人说声恭喜,可又因为如今立场上的一些问题而没有办法说得出口。
    他也只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白敏中偏过头去看门口时,他已然走了。
    本来安静的夜晚,对于白敏中和张谏之而言,吵闹得令人头疼。
    张谏之替她揉揉太阳穴,又给她喂了一些水,俯身问她:“想去睡觉了吗?”
    白敏中本闭着眼睛,这会儿睁开瞧了他一眼,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便靠在了他胸口。
    张谏之将她抱起来,身后立即跟上来一堆孤魂野鬼。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白敏中缩在他怀中,似乎睡着了。
    张谏之刚进屋,便发现那些孤魂野鬼都散去了。他再低头一看,才察觉这屋子的不同寻常之处,想来是白子彦在这里动过手脚——即便自己已不在人世,也还守护着继续活在这人世的人。
    他抱着白敏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才将她抱回床榻上,轻手轻脚地替她脱掉鞋子,不急不忙仔仔细细地脱掉这一身繁复的衣裳,给她换上干净中衣,这才轻舒一口气,在她身侧躺下来。
    白敏中立时靠了过来,偎着他老实地闭眼睡着。
    她睡得沉沉,张谏之这晚却很难入睡。借着屋外照进来的月光,他低头看她的睡颜,安安静静的,很乖巧的模样,呼吸平稳,似乎是放宽了心的轻松状态。
    他之前也看过她的睡颜,都与这不同,这是完全信赖依靠对方的放松姿态,而非之前一直有的戒备模样。
    他轻吻了吻她额头,小丫头却无知无觉地将手滑进了他的中衣内,以更亲近的姿势抱着他,手温热热的,却让人心中发酸。
    这一夜难眠,能说都只在心里。
    ——*——*——*——*——
    早晨时白敏中还未等天大亮便爬了起来,早早地去给程苇杭问安。程苇杭却只丢给她一本帖子,话说得冷冰冰的:“好好练字,那么好的资质全给你浪费了。”
    白敏中笑嘻嘻地接过来,看了一眼身旁的张谏之,将字帖揣进了怀里,似乎很是珍惜的样子。她不可能一直在祖母这里待着,故而也格外珍惜起与祖母相处的每时每刻来。
    吃完早饭白敏中便缠着祖母说一些旧事,自己也会相应地说一些以前在家的事。关于父亲是怎样的人,她能絮絮叨叨说上很久,可心里对他仍旧只有模糊的印象……毕竟,走得太早了。
    白家的人几乎没有长命的,这也是白敏中最初时最担心的部分。她一直以为是因为他们能看到那些,且向旁人泄露了天机,所以才会折寿……
    于是自己一开始便避开了这行,努力装作看不到那些,以寻常人的姿态活着,但愿自己能活得久一些。
    可眼下看来,却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张谏之眸子里偶尔闪过的隐忧她并非看不到,他彻夜未眠她也不是一无所知……这些都给她带来不好的预感。
    那只瓶子里的秘密,有关她的生死吗?
    毕竟除了生死之外,这世上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悲喜的大事。
    她偏头看向热闹的庭院,愣了会儿神,却又笑着望向程苇杭,忽然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就在程苇杭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略略吓到时,东海府的码头正热闹得一塌糊涂。
    先前去往海国的船队,回航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那啥,公公今晚喝多了说不定写岔了什么你们不要理他
    ☆、79
    诸葛康提着个包袱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上,然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出有多失落,反倒是有抵乡的喜悦之情。她兴冲冲离开了码头,趁着天色好赶紧去了一趟霍府。
    霍京恰好要出门,被她撞了个满怀。
    小丫头搂着包袱笑嘻嘻地站着,两颗小虎牙露出来:“霍姐姐我饿了。”
    霍京拿她没办法,又只好将出门计划推后,转回去嘱咐管事准备些吃的。霍京带她回书房,不经意问道:“那位理少爷没有与你一道回来么?”
    诸葛康吊儿郎当地回道:“没有,他还有些事情要做完,且我估摸着他不会再回东海了。”
    “所以你就先回来了?”
    诸葛康捧起茶杯就喝,也不管茶冷茶热,应付地回道:“恩,我看不惯就回来了。”
    霍京拧眉:“看不惯?”
    那边侍女已送了热好的饭菜来,诸葛康笑着接过来还与侍女道了声谢,握起筷子就埋头吃起来,狼吞虎咽了好几口,这才抬头对霍京道:“他家很复杂,而且对自己生母复仇什么的,诸事都很乱的样子。”
    霍京忽想起理身上的毒来。生母不想看到他活在这世上,以这样的方式消耗他的生命,换作谁都难接受罢。
    她给诸葛康倒了些茶水:“你起初要去的时候,都没有问过他这些么?”
    诸葛康埋头吃着,眼都未抬,夹过一块排骨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回道:“他不爱说多余的话,我也很识趣地没有细问,是去了才知道的。”
    霍京搁下茶盏:“那边进行得如何了?”
    “挖出来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富贵家族里总有那么些不干不净的人与事,其实也算不得稀奇。起初我觉着很能理解他,后来渐渐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了。”诸葛康说着说着有些气馁地搁下筷子,望着餐盘上的一碗汤叹了口气:“人都会这样吗?心中想好一条路,满心壮志地踏上去,开始的时候因为完成了某些部分感到喜悦兴奋,之后就渐渐地……不知道这条路的最终走向了。”
    “会的罢。”霍京听她这难得的感慨,也能猜到她这短短时日内遭遇过多少事情,又问道:“他就任由你随船队回来了?”
    “这个……我只是提了一下想回来的意思,他就安排了。”诸葛康说完这句有些沉默,还记得那日她与理提起这事的情形。
    当时理坐在她对面不急不忙地切一条烤熟的鱼,听她这么随口一提,竟放下了手里的刀子,从软垫上起身,直接转过了身出门去书房,留了个背影给她,说的是:“你回去也好。”
    那几日他自己也糟透了,照亮前路的灯似乎已经熄灭,一些委屈旧事虽被慢慢揭开,一些对象虽得到了报应,可他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感。灰暗的状态之下,理也并不想让诸葛康留在这浑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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