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起荣妃苑里那两个江湖异人,我太清楚不过。

    因为那正是我半年多前叫安总管寻契机、使计策的塞到荣妃身边儿去的。

    宫里的事情从不能只看表象,太多表象之下掩埋着的大真章是远不能看清戳破的。我如此行事,防的是她万一再有一息一鸣惊人,我可好有这么一个把柄拿在手里。

    只是没想到,我倒是多此一举。还不消我动手,她自己倒委实是“一鸣惊人”了一大把!可这一大把,玩儿的委实是大发了些。

    始终想不通,荣妃都已沉寂了这么大几年,何故眼下就如此按捺不住的使什么巫蛊?结果咒人没咒成,反倒把她自己给做弄死了!

    说起这个,我总也会时不时觉得,这是一生一世造下的业,终究会得一个契机一并归偿的。无论是有心为之还是身不由己,造了的孽形成了业,便是一定得要还上要补上的,这是大真章、是宇宙循环的大规律。

    故此,似我这般身负累累人命、双手浸染几多脓血的恶人,只怕最终那个结局当真是会不得好死……

    那这么算来,皇上不也如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他不是远比我们后宫嫔御任何一个,所造的孽、所留的业更为弥深?却又不一样,他是天子,是得天命的,他所行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代表着天的、是合该如此做的……

    我打算去见荣妃最后一面,结果被拒绝。被荣妃拒绝。

    就着六月天里很毒的一轮日头,宫娥撑着三把伞,由倾烟陪着我躲在伞叶底下,一并立在这漱庆宫孔蘅苑前一次次通报、又一次次等待;被拒绝,再通报、再等待。循环往复、不见停歇。身后还跟着如是乘凉的安总管。

    以我身份之尊,原是可以径自就这么直接便进去的,才不管顾她愿不愿意见、到底见还是不见的。但我思量着,荣妃都是即将大行的人了,此生此世里最后这么点儿微薄的颜面,还是给全了她比较好。故才这么陪着她一次次折腾,一次次希望她可以回心转意答应见我。

    但这六月天实在燥闷,头顶这日头也实在灼人的厉害,当那前去通传的宫娥折步回来,对我再做了个礼,并表明荣主子说了,宁愿一死也不愿见到我这张脸的时候,我终究是没了性子继续跟她耗下去,带着人打着头径直就这么走进了孔蘅苑。

    漱庆宫因了雪妃的缘故,经年前倒是没少跑过;可记忆中似乎还是第一次来这孔蘅苑。不知是不是受了太记忆犹新的“韶音苑”即“少姻缘”的影响,我总也爱时不时的顺着苑名儿来搭配着谐音曲解个意思出来,比如眼下荣妃这“孔蘅苑”,我就甫地在心里头给做弄成了“恐恨缘”亦或“恐恨怨”。

    大抵也都是一个意思,因为恨缘,所以徒徒生了恨怨。但是不知这怨的恨的究竟是我还是皇上,亦或是她自己。

    我冲奔进去的时候,荣妃正四平八稳的坐在一临着玄冰小灯的屏风之前,悠然然饮着冰镇的酸梅羹,诚不知自己已被圣上给金口玉言的判了无可恕的死刑。

    抬眼睑甫见我领着一帮人浩浩荡荡的就进来,她登地一下就起了那脾气,拍着桌子将身一立、眉目与音腔亦厉:“不是说了,要我荣妃见你这宸华娘娘,除非我死!”眉目噙了威威凛凛的不善与刚烈,到底是经年前就跟在梅贵妃身边儿跟得久了,梅妃不再,她便学了这几分气场出来。

    这话儿在我耳廓里缪缪转转,撩拨的我煞是好笑。我勾勒唇兮,笑意盈盈不达眼底儿:“是么……本宫就是来送娘娘你上路的!”后而一沉。

    一语甫落,到底把荣妃惊得一个下意识撑着桌面险些瘫下身去,旋即慢慢抬首,凝了掺带寒光的双目死死的盯着我,启口吐言几近于咬牙切齿:“你有什么资格?”牙关一错、森意愈怖,“你敢!”

    “本宫有什么不敢的。”我并不曾摆出姿态来同她比凌厉,也委实没有这个必要同她比谁更有架子。缓缓摇首,错落了步调迎着她不紧不慢的一路走过去,冶冶的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你都使玄门遁甲旁门左道的来害我了,我又有何不敢来反与你过过招式?”旋即一笑,漠了眸子吐言轻徐,“不过……你输了。”

    在我身后几乎亦步亦趋的安总管不失时的朗声宣旨:“传皇上口谕,漱庆宫孔蘅苑荣妃君氏,施巫蛊之术毒咒皇上与宸华妃;更有甚者,其伙通江湖术士奸。淫成性、祸乱后宫。特赐鸩酒一壶,褫夺其妃位,贬为庶人,不得入皇陵陪葬。钦此。”

    安总管的出现,便代表着事态的严重性。因为诸如口谕、密旨这类旨意,都是由他亲自传达;偶尔也会宣读圣旨,但经了口中宣读的圣旨都必定是极大的事务决策。

    所以其实在方才看到安总管跟着我一并过来时,荣妃就该有了六七分明白。她必然明白,因为她施行巫蛊毕竟是真的,是被皇上抓得牢牢的、板上钉钉无可变更的一个事实。巫蛊之术一旦实施未果被抓,便决计是一个“死”字,西辽自古至今我还没见谁例外过;更况且她私养男宠、失了妃仪与妇道人家忠贞的本分!

    但我知道,她或许是不甘心的,不愿意相信的。当听安总管一字一句亲口把那坐于朝堂、高高在上的人的旨意诵念而出时,荣妃便当真是彻彻底底的整个人都该放了个空了!她忽而哈哈大笑,一双眸子在须臾失落了魂儿的迷离雾蒙之后,突然聚拢凌厉之色:“是你!是你这个狐狸精狐媚子迷惑皇上,害累皇上对我们这一众王府里的旧人都变了心!是你!”她笑意全敛,一双眼睛盯得我似乎已经把我心口刺穿了个无底的大洞!她因心绪过于波动而带乱了本来规整的回心髻,衣冠也有些不整,却极是狰狞狠戾,“皇上他先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是你,是被你迷惑了他才会如此如此的对梅贵妃、对我的!我要掐死你,掐死你!”

    她到底还是失了心没了魂,整个人骤然朝我扑上来要掐我的脖子。被身边下人一拥而上的阻拦,但在这之前她早已被的安总管擒住。

    “恭送荣妃娘娘上路!娘娘您走好!”并无废话,安总管以喝叱的调子诉了这恭谦的一句,便有蝎公捧着那致命的毒药抵着荣妃的唇兮给她猛猛地灌了下去。

    我转过身子大步急急向外走,不敢去看荣妃那张愤怒、戾气、狰狞、不甘……各种情绪匝在一处,已扭曲变形的面孔。

    院子里是另外一派天朗气清的轻缓景致,阳光虽灼,却也熏醉。我头脑一阵嗡声作响,倚着槐树枝干还觉得身子往前栽。倾烟忙搀扶住我,捏着帕子为我拭去额角淋漓淌下的虚汗。

    这个时节槐花儿早就已经开败了,零落的玉青色楔儿在这酥土地表铺陈下厚茸茸的一层,大抵都掺杂进了尘泥中去,却还可以嗅到时淡时浓的一阵阵槐花芬芳。全在于风的送或不送。

    我可怜荣妃,也痛心自己……不消言语,这份同病相怜的悲悯之心与无奈之情,已图腾成了谁都懂得的一份默契。

    阴霾的东西不愿再去触碰,待安总管那厢领着一干人有条不紊的走出小苑后,我们便自漱庆孔蘅一路往回走。他大抵是得到皇上那边儿去复命,我则回锦銮慕虞去小憩。

    广玉兰并着栀子花的香气交织连绵闯入鼻息,倒是好闻,却幻做了另外一种有些恍惚的味道。配着阡陌间一簇簇规划整齐的紫色半枝莲,极是可嗅可观得我心的很。

    忽听身边偏后跟着的安总管一阵急咳急喘。

    我心里一柔,因心思尚不及从花香花影间飘回来,正恍惚着,便脱口而出:“你注意身子。”

    他一默。

    我心一动,方觉自个竟不自觉的露了脉脉柔情,实在觉得自己很是恶心,莫名就恶心。便又兀然淡漠了面孔,唇兮勾起薄冷的一个哂笑:“你死了,谁来做本宫的贴身奴才?”

    心口一声“哗啷。”似乎是心脏破碎的声音。我的,还有他的,即便这分明该是无声的。即便……心,我还有心么?

    感知到安总管的脚步似乎“簌簌”打了个停顿,不多时便重又挪步跟着我不缓不慢的走。

    方才那一句话,我再一次把他伤狠了。不过都这么些年走过来,他也该已经习惯了我时不时的中伤,又有哪一次不是往死里逼、往狠里做?即便我也会露出柔情,有意、亦或无意;但在那之后,跟着临着的往往会是更为深刻的一轮中伤……

    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宿命无可逆,又作杳杳不归人……这是命啊,这一切都是命。

    不好好儿活着,我怕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太苦,太苦了……我非要走到最后不可,非要看看关乎我霍扶摇的究竟会是一个怎般的结局。一定,一定要眼睁睁的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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