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轿一直抬到了乾清宫昭仁殿。
    几何下了轿,昂首入殿。殿内火烛通明,地龙暖旺,却不见朱由检踪影。
    “皇上还在前殿处理政事,劳烦厂督大人稍候片刻。”曹化淳笑眯眯地行了个礼,闭门退出了。
    几何解了大氅,寻了处躺椅,大咧咧地就靠下了。许是心太静的缘故,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哎,”“哎……”“哎!”
    几何迷迷糊糊地似听到有声音在围着自己转。
    真讨厌,这都什么……她朦朦胧胧地睁开一线眼缝,一道明黄黄的光芒刺亮了她的大脑——皇帝?不好!她怎么在乾清宫睡了!几何一个高爬了起来,正了正已经歪斜到鼻尖的朝冠。
    “臣参见陛下,臣……罪该万死……”她叩头不迭。
    “唉,”朱由检轻轻叹了口气,“竟能睡着……起来吧,坐吧。”
    “臣谢主隆恩,”几何起了身,远远地坐到皇帝下首最末位置。
    朱由检看着她坐下,面上阴晴不定,许久,竟一言未发。
    几何不知自己哪里做的异样,在皇帝无声的目光注视下,只觉芒刺在背,度日如年。
    “这边坐。”朱由检终于发了话。
    几何干笑了一声,不得不挪动了身子。她目光直视处便是殿内的铜壶滴漏,现在已近寅时。
    殿内的气氛压抑而怪异,朱由检呷了口茶,慢斯条理地开始了自言自语。
    “朕五岁丧母,十一岁丧父,长于东林党和阉党争斗之中,自十二岁开始,就有心思各异的各路人马为朕牵线结亲。朕均以已有了心上人为由推脱,这个心上人,就借用的你。”
    “朕当年,是一个对皇位没什么影响的人,没人注意,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四处游历。办朕想办的事情。”
    “那时,你确实只是一个借口。可是后来,朕才知道,当年救助父女两人,那老者,竟就是皇兄一心想结实的火箭神翁。”
    “神翁去世后,锦衣卫出动想接你入京。我想在皇兄之前,将你请回来,娶到手。没想到,又与你擦肩而过。”
    “回京之后,戴龙城来报,说你自投罗网,竟住在了他家中。朕突然有了个想法,朝廷既然不知,不如暗自收为己用。所以,朕让戴龙城先稳住你。而后,是让朕最后悔的一个决定,让戴龙城娶了你。”
    “东厂打的那一枪,险些要了朕的命,但朕不后悔。朕遇到了你,完完全全……被你吸引。你天真,纯净,直爽,不造作,你有京城官家女子所没有的那一份透彻清凉……”
    “朕忘不了你,越想忘掉,就越刻骨……朕做的一切,除了为得到皇位,就是为得到你。”
    “将你下狱,就避开了王恭厂爆炸及之后的牵连。准备好了假死的酒,你服下后,就可以换来朕的身边。万事俱备,却不想爆炸提前,又与你失之交臂。”
    几何静静地望了过去。这位处心积虑登上龙椅的少年天子,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憔悴地早早失了生气。不到二十岁的人,眼角尽是鱼纹,头上竟生出了不少白发。
    她无比同情地笑了。
    转过头,也开始了自说自答:
    “皇上,我知道,是您杀了龙城。可您知道……我为什么不杀您为他报仇吗?”
    几何不看朱由检,只是对着铜壶,自顾说着。
    “因为我知道,龙城不愿意我这样做。”
    “皇上,您知道龙城为何忠心于您吗?不是他眼光好,也不是他想飞黄腾达,是因为……呵,出身,由不得他挑。”
    “龙城的亲姑姑,就是当今的太后娘娘,对,就是皇上您的生母。当年刘府灭门,只他一人被救出。所以,他这捡来的半生,就不遗余力地助您上位。为您收买人心,为您逼宫逆主,为您三上辽东……”
    “他不告诉你,是怕他的存活会给您当明君带来污点。他不告诉您,是不想以外戚之身让您疑他别有所图。他想您登基后,就和我归隐江湖。可没想到……他一心为您,您竟一心灭他。”
    “皇上,您杀了您的亲哥哥,又杀了您的表哥哥。你杀了这世界上最爱您的两个人。他们都在默默地真心地帮你,不图你知,不图你报,对你无所求,无所怨……”
    “皇上,如今您如愿成了这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也许一切的舍弃都是值得。但日后鹤发鸡皮,垂暮百年的时候,您会有一丝后悔吗?”
    ……
    几何在昭仁殿枯坐天明。
    朱由检早就离开了,他去批那些永远批不完的奏折,去面对那些永远无法面对的一切。
    清晨第一丝光亮透进来的时候,昭仁殿大门无声地打开了。
    几何抬眼望去,是田贵妃,来了。
    “本宫有时,挺怀念在你府上的时候,”田贵妃坐在几何旁边绣墩上,长长笑叹了口气。“吹箫、回帖、投壶、堆雪……如今在宫里,话也没个人说。”
    “有皇上陪您说。”几何讽刺地斜了嘴角。戴龙城当年真是眼光如炬,这女人果然非池中之物,现世女诸葛是也。
    “几何,你不要怨陛下。”田秀英侧了身子,言语幽幽,“本宫不知你跟陛下说了什么,本宫从未见陛下如此伤心过……那些事,都是本宫想的,本宫做的。封住熊三拨的口,诱使先帝运雷石进京;设计王恭厂大爆炸,让先帝早登极乐;除去先皇的子嗣,嫁祸奉圣夫人;暗中布置伏兵,借金人之名除去戴龙城……这些,都是本宫做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何必把怨恨都发到陛□上呢?”
    “你都是为了他,他难逃其咎。”几何冷冷作答。“为皇位竟舍骨肉之情,想先帝待他如何?不就藩,不猜忌,他……”
    “呵呵,”田秀英突然淡笑开来,“几何妹妹,本宫一直想和你说一件事,却总是不忍心。”
    “说吧,如今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几何冷笑。
    “本宫最早,是听熊三拨说,雷石能令人浮肿而亡。所以动了念头,让王体乾教唆着先帝,赶紧把雷石弄来研究。原只是想着,让先帝慢慢染上这病。可有一天,许显纯突然来报,说……听你说的,十斤雷石堆在一起就可以爆炸,那爆炸威力能顶上一百个开花弹。本宫这才灵机一动,想到了那个绝好的主意——等先帝来观赏雷石之时,将雷石那么一堆……”
    几何呆滞了,目瞪口呆,瘫坐当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先帝之殇……竟是因她的一句话……
    “本宫知道,”田贵妃微微叹着气,“皇上心里全是你。皇上为了保护你,让许显纯拉你下了大狱;皇上不让人碰他的伤口,还总在夜里喊你的名字;皇上甘愿藏在承乾宫屏风后面,只为瞧你一眼,听听你的声音;皇上觉得你会喜欢的贡食,一定会变着法子送到你口中……只要皇上开心,本宫就开心。本宫愿意和你姊妹相称,因为这样,皇上就愿意来承乾宫坐坐,和本宫说话……”
    “拿着这块盘龙腰牌,去吧。”田贵妃笑着将一块玉牌塞到了几何手中,“今儿个一早,金贼退回沈阳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几何转脸,一时难以置信。
    “几何,别再怨恨皇上,对不起你的人是本宫。”田贵妃起身,从袖中那出一柄短刀,“田秀英今日任凭处置,绝无贰话。”她双手捧刀,竟跪在了几何面前。
    几何只觉头晕目眩,气短心慌。她不想再听了,不想再和这里的人有任何的交集……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宫门,跑进了风雪之中……
    大雪澄净无暇、冰清玉洁,洋洋洒洒充溢在天地之间。
    宫宇殿堂,亭台楼阁皆披上了晶莹剔透的外装。大地空灵静谧,了无杂质,唯是一片白茫茫。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也。北京之围解了,她也该离开了。
    几何连夜收拾行囊,将府邸之人尽数遣散。梅花竹节碧玉簪、雪狐披风和郑一官送她的夜明珠皆留给了朱由检,也算是她这位安民厂厂督最后为国库做的一份贡献。其余的财物她全权交付给了秦二和木香,让他们好生将全体戴府仆从打点妥帖。
    几何心无挂碍,只身打马出京。经过大栅栏时,她没忘给回春堂的金掌柜留了个口信——她去晋江了,贝勒爷勿念。从此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一路顺风顺水,凭安民厂厂督的腰牌,几何一路有驿站的好马好车相送。越往南,风越暖。至福建,已看不见雪花。
    路经泉州,几何改了计划,先去码头打探郑一官的行踪。巧的是,扛包人说郑一官刚自日本回乡来,此时正带着兄弟们在码头休整。几何惊喜不已,打马向营帐奔去。
    刚至旗幡处,就看到了个眼熟的兄弟——阿虎。
    阿虎看见几何,有些发愣。后见几何一直朝他笑,方有些恍然,他眨巴了下眼睛,捏了下大腿,哇呀呀嚎着飞奔而去。
    “大哥!大哥!几何姑娘回来了!”
    六年未见,兄妹相拥,少不得抱头拭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郑一官欣喜异常,“阿虎,把兄弟们都叫来,今晌儿不醉不散!”
    海匪们拿出了最丰盛的食物,抬出了最醇美的佳酿。郑一官怀抱一椭圆形的奇异乐器,披衣散发,居中放歌。也不知是何处的歌谣,也不知是哪国的腔调,那节奏欢快,直让人心尖荡漾。几何瞧那乐器造型怪异,背部隆起,金属为弦,弹奏起来指法狂放,音色粗犷,不由好奇,一个劲地盯着看。
    “这叫‘摩尔吉他’。”阿豹笑嘻嘻地替几何解惑,“大哥最近迷上这个,怎么样,很迷人吧!”
    几何忍俊不已,差点没笑出声来。
    郑一官的船队刚刚抵岸,要半月后方再次出海,这段时间,众海匪可以好好享乐一番,几何也正好可以回紫帽山拜祭下她的爹爹。大家举着酒杯,围着几何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几何望着这狂欢的景象,不由想到了几年前……
    那时福州,她要进京,海匪要出航,大家彻夜笙歌,长醉不起。
    来来去去,绕了一圈,竟尽悉循环,一切清空。
    原本不是她的,现在还不是。她得到了的,又失去了。到如今手里空空如也,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除了满心的哀伤遗憾,什么也没留下。
    早知如此,何不当初就弃马登船,随他们遨游四海去?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郑一官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身边。“妹妹,你看,”他手一指天海交接处,“那儿,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几何抬眼望去,见碧空如练,海疆无垠,天水拥接,茫然一色,说不出的壮美开阔。
    “大哥!”突然有海匪跑了过来,“抓住了一个探子!在码头探头探脑地打听几何姑娘的消息!”
    几何心下一惊,难道朝廷派了番子尾随而来?
    “不怕,这里天高皇帝远,谁敢动你,大哥就将他喂鱼。”郑一官肃颜起身,“带上来!”
    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几个海匪用棍子将探子架了上来。几何定睛一望,竟是京城的金掌柜!
    “快放开!”几何呆了。“你怎么跟来了!”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金掌柜被扔了下来,满脸都是苦笑,“贝勒爷说,只要夫人离开京城,就让小的追过来,小的好容易追上了夫人……贝勒爷说,一定要将这个交给夫人。”他扯开了衣裳内秘缝的暗线,将一封信小心递了上去。
    几何诧异,萨哈廉让人千里送一封信来……为何他不当面给她?
    她麻利撕开,萨哈廉俊秀飘逸的笔迹跃然纸上。
    “我发现对着你的时候,这些话都说不出来。如今在千里之外,用信这样的方式表达也好。”
    “真正喜欢一个人,就会时刻替她想,为她担心。她高兴,你就会高兴,她伤心,你就会伤心。”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我想让你开心。”
    “我自负的想,如今在这世界上,也只有我能让你开心了。”
    “没绑你回大金,是因为本贝勒命不久矣。不能好好照顾你,还不如让你替我好好的活。”
    “你离开北京,我们就永远不是敌人,永远是朋友。你说过,想离开大明这伤心地,去南洋。”
    “南洋什么样,也许我一生都见不到了。我就送你一个礼物。希望能替我陪你好好的看一看。”
    “开心的时候,要想到我。”
    “你开心吗?让金掌柜给我回个话吧。”
    “贝勒爷怎么了?病了吗?”几何被中间那句话给惊到了。
    “宁远一役,贝勒爷四进四出,”金掌柜言语低沉,“被炮火重伤……郎中说,最多还有七八年的光景。”
    几何一滞,捏紧了信。火药……竟真真把她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带走了……
    “他……要给我什么礼物?”她喉咙一紧。
    “我本一直带着,”金掌柜突然有些为难,“可……唉,夫人您还是自己去晋江紫帽山,您常去的那个温泉里取吧。”
    晋江?紫帽山?她常去的那个温泉?几何惊愕极了!她从未和萨哈廉说过这些!“你们贝勒爷……连这个都知道?”她觉得萨哈廉简直是非人类了。
    “这……”金掌柜憨厚地笑了,“贝勒爷对夫人,是真的好。为了给您的这个礼物,贝勒爷……唉,个中辛苦,等您见到,就晓得了。你赶紧去看吧,晚了不好。”
    几何狐疑地启程去了晋江。郑一官不放心,派了阿虎带着几个兄弟一并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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