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么?星与星之间的道路,排列的轨迹,转动的痕迹异界之逆天诛神。】

    青草漫漫的山坡,他坐在谁的身边,顺着对方指引的方向抬头去看,一望无际的夜空,明灭闪烁的繁星。

    然而,当他转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世上最明亮的星光,其实是凝聚在一个人的眼睛里。整个银河都倒影在她的眼底,可她的目光却比之还要更为浩瀚,看不尽,看不清。

    ——那是一双比漫天星辰还要醉人的眸子。

    那人似乎是发现了他的注视,微微侧头,耳边滑落一绺黑发,半遮住唇边细微的一抹笑意,三分温柔,三分悠闲,四分薄凉。

    ——那个笑容,哪怕之后的他轮回千年,也再不曾见过。

    而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应该是他与她的初见。

    那个时候,他的母亲正跪在她的身前,以额触地,虔诚恭敬到几近卑微的地步。而她却是一身华服,画扇掩唇,眼神淡淡含笑,高雅得仿佛独坐云端之上,不沾一丝尘烟。

    他跟着跪坐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将头深深地垂下了,一直在轻声重复着同一句话:“乞请瑶光命……乞请瑶光命……乞请……”

    那时的他,即使早慧,即使聪明,即使从出生起就可以记事,却终究还只是一个不大的孩子。所以他不知道,这个被母亲称作【瑶光命】的女人,到底是谁。

    多久的跪拜,就带来了多久的沉默。

    直到坐在后面的他都已经跪痛了膝盖,画扇之下才终于传来一声叹息,极轻,极浅,一出口就散在了空气里,却是一半悲悯,一半清冷。

    “……起来……”

    母亲的背脊一颤,依旧折腰跪拜,只是声调里渗透了微微的颤抖,似喜悦又似悲伤:“……万分感谢瑶光命。”

    一句感谢,一个叩拜,就是十年的时光。

    ——他被母亲留了下来,拜师【瑶光命】,学习阴阳术和占星术。

    分离的那一天,他站在屋外十步的地方,看着母亲慢慢走远,明明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却一步一步走得坚定,一次也不曾回头。

    “你有一个好母亲。”

    回头,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画扇轻握,面容清晰,天生的温柔眉目,却也是天生的疏离淡漠。

    他没有出声。

    ——母亲为什么会将他送出来,又为什么会抛下他独自离开,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本就没有怨恨的意思。他很明白,如果继续留在那个“家”里,最后的结果,大概就会像那些人在心底不停诅咒的一样,是他和母亲一起被推向死亡。

    他是【异端】,是【恶心的可以看透人心的妖孽】,有他在的地方,就会充斥着恐惧和憎恶。

    这件事,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明白了。

    可是,为什么……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温柔的女人,为什么,他看不到她的心……

    【因为,这是瑶光命。】

    偶尔,会有人前来拜访她,衣着光鲜者有之,褴褛狼狈者有之,无论是谁,在她面前的时候,永远都是一副虔诚到诚惶诚恐的神情。

    为什么会向她乞请?

    因为,这是瑶光命。

    ——以北斗第七星为名,执掌阴阳两道,划归星辰命途,立于这个国家至高处的巫女。传说中,她甚至早已踏入神道,超脱万物。

    无论传言是真是假,在凡人心目中,她就是神。

    对此,她从来不置可否,不承认,却也不否认。那掩在画扇之下的唇角,永远笑意微微,不起不动。

    说起来,最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与她相处得其实并不怎样融洽校园超级霸主。

    ——他的饮食起居由她的式神一手照料,她很少会出现。每天见她的时候,都是她要来教导他。而,于阴阳占星之术上,他的天分之高向来让人惊恐。往往都是她演示一两遍,稍加讲解,他便能自己尽数领会。

    如此一来,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少得简直可怜。

    第一年的时候,除了与阴阳术的相关外,他几乎不曾与她真正交谈过。

    直到那一夜。

    半夜时分,他毫无缘由地突然醒来,无法入睡,于是散步至庭院,却发现她正站在那里。褪下华服,一身简单的白色唐衣,头微微扬起,下巴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整个人沐浴在浅淡星光中,绝世的清美。

    他就那么停了脚步。

    她却已经发现他的存在,轻轻侧首,眼波便如水般流转过来,眸底盛满星芒,不喜不怒,却是炫目的流光。

    然后,唇微微开合。

    “……好……”

    他一时没有反应。

    她却已经回过头去,恢复成最初的姿势,只有淡淡的话语飘到他耳边。

    她说,“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做好。”

    好。

    他无声重复这个字,静默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拒绝。

    他是没有名字的。

    因为那个该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他从来看不见他。在那个人眼里,一个从出生起就能看透人心的妖孽,是阴阳名门麻仓家的污点。而这个污点却是当代家主的亲生儿子,流着最纯正的麻仓之血,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侮辱。

    在那个地方,他和母亲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谁都可以肆意践踏,肆意侮辱,不会有人想起来要给他一个名字,因为他们只要知道他是【妖孽】就好。

    即使是母亲有心为他起名,最终也淹没在那个男人蔑视而憎恶的眼神之下。

    他从来都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直到那一夜。

    有人给了他一个名字,给了他一个身份。他不认为自己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所以到了要介绍自己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告诉别人,我是瑶光命的弟子,好。

    不会有人再敢以白眼冷视于他。

    因为给予他名字的那个人,是连天皇也要礼让敬畏的伟大巫女。

    后来他问过她,为什么要为他取这个名字?

    那人笑意不变,没有回答,只是白玉似的手指却从袖中轻轻探出,微微翻转,指尖便捻起了一团星光。

    然后,她将星光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个时候,他抬头去看她,星光辉映中,她的眸中笑意流转,浅淡温暖。

    片刻后,他从她手中接过星光。

    从那天起,他开始跟随在她身边。

    她不再只是教导他阴阳占星术,而是开始教他俳歌和诗,教他品茶作画,教他所有贵族应该学习的一切。

    初春融冰,仲夏之夜,秋月高悬,冬日飞雪。

    某一日,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镜子。

    ——镜像中出现一个白衣的少年,干净的黑发,整洁的衣饰,嘴角微微勾起,就是一个温良的笑纹。

    ……很像她。

    他看着那个笑容许久,然后做出了结论。

    她却是一听就笑了,说,“这是你原本就会有的样子。”

    ——有什么样的灵魂,就会有什么样的气貌。即使没有遇见她,好终究还会是好,只因他拥有一个漂亮至极的灵魂,纯白与幽暗,肆意与执着,天生交融得完美。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反驳。

    她是很少这么笑的。

    至高则无情,至清则无欲,就算她的眼中时时噙着笑意,也只是从上而下俯视的悲悯,纵容温柔通透,却未必就是开心欢愉。

    他想,这世上,或许本就没有什么是能真正取悦她的。

    因为,这是瑶光命,这是神。

    捧着细白的茶杯,隔着朦胧的雾气,在他眼中,她的身影瞬间就模糊得不成样子,仿佛风一吹,就要像雾般消散了。

    这是一个无法捉摸与掌握的女人。

    那一年,他的占星术终至大成,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去占卜了她的命途。

    这大概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他师从于她,他的所有都是由她所教。更别说,她早已踏入神道,哪里还有什么凡人的命途给他占卜?

    应该是什么也卜不出来的吧。

    他这样想。

    却不想,居然真的卜出了一个结果。

    ——【尽此一生,至高至圣,求而不能。】

    他看着自己占卜出来的批命,看了许久,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失误了。

    作为世上最伟大的巫女,【至高至圣】这四个字,她当仁不让,实至名归。但是,【求而不能】?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要“求”的?又还有什么会是她求不得的?

    看着眼前清美无双的女子,他怎样也无法将她与那个批命联系起来。

    可他不说,她却不会不知道。

    “昨夜的占卜怎么了?”她轻轻一笑,神情平淡,没有半丝恼怒,“卜出了什么结果?”

    他却瞬间恍然。

    果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她,难怪他竟然能卜到她的命途。那个批命,或许也是她自己的安排吧,要试他吗?

    这么想着,心头却有细微的安然。

    他将结果告诉了她,有意无意地,将【求而不能】四个字说得快了一些,一带而过。

    她却还是听清楚了。

    没有动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丝毫的波动,她只是轻轻打开了手中画扇,优雅掩唇,眼眸略弯。

    依稀看去,是在笑的。

    ******

    后来再去回想的话,她不笑的时候似乎也是很少的,永远是唇角轻弯,眉眼柔和,虽然高华得不容亵渎,却也是万分的惊艳清美。那样悲悯到圣洁的笑容,任是怎样的美人也无法与之比拟。

    更何况,她的美,又哪里是世间女子可以奢求的呢?

    【一笑生辉,一眼流光。】

    这是如潮赞誉里最常出现的句子。每十年一次的京都大祭礼,因为她的出现,让多少贵族子弟趋之若鹜。

    “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临行前的一夜,她这么说着,清淡的口气,不是嘲讽,不是轻蔑,只是在陈述她的真实感想。

    她是该无聊的。

    没人知道她已经主持了多少次的大祭礼,似乎是从三代前的那位天皇即位开始,或者还要更早。这个问题,就像【瑶光命的年岁】一样,没有人会去较真,也没有人会去在意。

    他们要在意什么呢?

    在他们心里,时光,岁月,生老病死,本身就是针对他们这些凡人的苦难。对于神来说,却完全不值一提。

    ——无视时间的侵蚀,长生不老,永生不灭,这原本就是求仙之道始终让凡人念念不忘的原因。

    “这一次,好,你随我一起去吧杀手房东俏房客。”

    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轻声道出这么一句。

    他听得微微一怔。

    这句话,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十年间,他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这里。少有的几次出门,也是被她的式神陪着,回家探望自己的母亲。

    对于麻仓家所在的京都,如果不是还有母亲在,他根本连一步也不想迈入。或者该说,任何的人群聚集地,对于拥有灵视的他而言,都被深恶痛绝着。

    这一点,她应该很清楚才对。

    只是,她的决定,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反驳。

    他沉默下来,算是一种并不甘愿的默认。

    她的手却突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再次一呆。

    十年里,她从来没有触碰过他。两人之间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饮茶时的对坐而已。平时,哪怕只是一角衣袖,她也向来不予人碰触。

    他看得出来,她是不喜欢与人接近的,尤其是肢体接触。

    但她此时正轻轻抚过他的肩头。

    “你总要回去的。”

    这一句,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宣告。

    多么奇怪。

    他明明已经默认了她的要求,并不曾打算反驳,她自己却用这么一种宣告式的语气向他解释了。

    而她从来不喜欢解释。

    她曾说过,信我的,即使我不解释什么,他自然也会信。不信我的,就算我解释了,他还是不会信的。那又何必白费力气?

    但她此刻却对他解释了。

    他静静地地看着她,然后再次沉默。

    然后这一年,他陪在她的身后,与她一起前往京都。

    这是个热闹的都城,适逢十年祭礼,更是人潮汹涌。

    他坐在车内,眉间微微一道颦蹙,几不可见。

    “摆脱不了的东西,那就干脆将它握到手里。世上没有真正的神兵利器,也没有所谓的无用之材,只是要看谁在使用而已。”

    她双眼微合,似在闭目养神,却仿佛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说出来的话直指人心。

    他却直觉性地知道哪里不对了。

    ——她不是多话的性格,大多数时候,她都更为习惯安静,如非必要,往往一天也说不出几句话来。但是这一路上,她与他的交谈却开始频繁起来,三言两句,不多,却总是一针见血。

    事实上,从他为她占卜命途的时候起,她就好像……在做什么准备一样。

    他莫名地有些烦躁。

    而这种烦躁,在大祭礼的当天达到了顶点。

    ——在那个男人的身后,他竟然看见了他的母亲。

    十年一届的大祭礼,身为阴阳名门麻仓家的家主,那个男人的到来并不令他意外,但是母亲的出现,却不由得他不在意——在他的记忆里,从他出生起,那个男人就从来不许母亲近身。

    而今天的母亲,不仅穿上了华贵精致的和服,还站在了他的身后,彼此之间仅隔半步。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莫名其妙地,他突然回想起她的话,顿了顿,然后,有生以来第一次凭借自我意识去探听了人心,对方是他血缘上的父亲。

    结果却是一“听”就想笑。

    如果这里不是正在举办大祭礼,如果主持的人不是她,他或许就要当场笑出来。

    他知道那个男人的野心:想要一直往上爬,不仅限于阴阳名门而已,是要将麻仓家推上这个国家的最顶端。他是要成为麻仓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家主,最后,是要让完成这一目标的自己名留史册,受子孙敬仰,被后世推崇。

    听起来是不是就很可笑?

    但是没有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地位】二字对于人的吸引力——登高一呼,便是万众俯首。那种睥睨天下的独尊,就算只是过眼云烟,依旧会让人飞蛾扑火。

    在麻仓家作为阴阳家已经臻至顶峰的此刻,或许,只有那高高在上的天皇之位,才能让那个男人的野心得以满足。

    这一点,从他第一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心声起,他就已经了然于心。

    但是他没有想过,为了达成自己的野心,这个男人甚至打算要利用自己一向弃若敝履的【妖孽儿子】。

    ——真是,可笑。

    那一刻,他或许并不自觉,但是那依旧弯起的嘴角,确实是透出了清浅的冷意。

    ********

    当天晚上,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那个男人带着母亲前来拜望瑶光命。

    ——她是天皇眼中最清贵的客人,住在一处极为清幽的宅院里,虽然没有多余的仆从伺候,院外却满满当当地站着两排精甲卫士,全是天皇手下的得力人才,其中甚至不乏贵族子弟。这样的安排,与其说是来护卫于她,倒不如说是在彰显天皇对瑶光命的重视程度。

    接过侍卫送上来的拜帖,他只是随便扫了几眼,就忍不住笑了一声。

    ——真是好精细的心思,连这么一张拜帖上,都是家主大人的亲笔手书,且用词不止小心翼翼,简直就是十足十的谦卑恭敬。

    所谓的阴阳名门,高贵的麻仓家主,在她面前,原来也不过如此。和那些跪拜着乞请她恩赐的凡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跪坐在她身边,将拜帖上的累牍长篇读给她听,声音里是淡淡的笑。

    “我累了。”

    她很耐心地听他读完了,才慢慢说出一句:“招待的事就交给你。”

    于是,那一晚,他带着瑶光命闻名于世的六大式神,在天皇的宅院里接见了麻仓家主。

    ——迎着打开的门直接跪拜下去,却在抬头的瞬间,发现自己跪拜的对象并不是传说中的伟大巫女,而是一向被自己视作耻辱的亲生儿子。

    那时,麻仓家主大人的脸色,堪称是精彩绝伦。

    他始终保持着微笑的神情,微微侧头,身后的式神已经了然地迈前一步,扶起他的母亲。至于他自己,则是目不斜视,在式神的簇拥下坐上主位。

    越过依旧跪在中央的那个男人时,他清楚听见了对方心中的咒骂。

    轻轻勾起的唇角向上一弯。

    那真是一个极其有趣的夜晚。

    ——他坐在主人位上,风度极佳地招待着自己血缘上的父亲,言笑浅淡,举止得体。母亲则是被式神陪着,虽然神情里也是不安,却好端端地坐在他身侧。而唯一的客人位上,他的父亲正一边亲切地与他谈笑,言语几近讨好,一边却在心底用最恶毒的语言在诅咒他。

    竟然已经愤恨成这个样子了?明知他是可以读懂人心的【妖孽】,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只能以此泄恨。

    他以为自己会对此有什么感觉,例如解恨与畅快之类的,却不想,心中居然只有一丝好笑。

    ——曾经,那个连眼角余光也不屑赐予他的男人,在瑶光命的面前,在权势的面前,在神的面前,原来也是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的存在。甚至连滔天的恨意与屈辱,也只敢埋在心中燃烧。

    没什么了不起的。

    没什么可以在意的。

    那一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她眼中的笑意从未消散过。

    ——如她,早已站在凡人无可企及的至高之处,连偶尔的一道俯视,都被视作了悲天悯人的恩赐。那么,世间所有,在她看来,也不过就是一地尘埃,一场闹剧。

    看透了所有,任由整个世界来取悦于自己,那,又如何会不笑?

    送走母亲,转身的时候,他终是笑叹了一声网游之天下无双。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他的变化,他自己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如此直白地被证实,这还是第一次。

    ——曾经由那个男人带来的所有一切,包括耻辱与蔑视,现在回头看过去,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事。最大的理由,不过是在恐惧着被他看透内心,怕被他看穿自己谋算着的一切,如此而已。

    看明白这一点,他甚至连所谓的【报复】都懒得去做。

    太渺小了。

    以他如今的眼界与心胸,这真的是再渺小不过。

    挥退式神的陪伴,他在原地略站了站,片刻后,还是向她的房间走去。

    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在观星。

    几乎是每一个夜晚,她都会站在那里,抬头,然后眼底映满一片星光。

    今夜却是例外。

    房间里没有点灯,她不在。

    他下意识地蹙眉。

    ——她很少出门,至少这十年里是一次也没有过。

    近乎本能地,他的手指自发开始动作,一个追踪的阴阳术已经拈在指尖。

    最终却没有进行下去。

    ——一抬头才发现,灯座下,一只小小的纸鹤正在拍打着翅膀。

    虽然这样的式神未免太简单了些,完全无法与她的六大式神相比,但是那上面的灵力确实是她没错。

    【天皇】。

    简单两个字,就是式神传递的全部消息。

    他眉间的颦蹙并没有因此松展。

    ——如此深夜,天皇为什么突然要见她?这么急切的样子,她甚至没有带走她从不离身的六大式神。而且,想起白天从天皇心里【听】到的话,他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之后的五天,十天,一个月,她始终没有回来。

    事情果然还是这么发展了,他并不意外。

    【终于,再见到她了……】

    早在从天皇心里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再看到那无法抑制爱慕之情的眼神,天皇对她所抱持的是什么感情,他就已经有了明确的认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即位还不足八年的天皇,居然真的敢做出这样的事。【私自禁锢瑶光命】,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动摇的或许就是他的皇位。

    “为了一些人,一些事,总会有人愿意不顾一切。哪怕陷入疯狂,粉身碎骨,也一样在所不惜。”

    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此时此刻想来,似乎又是早有所料的预言,却不知道到底是预料到了什么。

    一个月后的深夜,他带着她的式神,闯入了她的房间。不知道算不算意外,那里没有任何的守卫。

    灯火下,她依旧是白色唐衣,黑眸流光。

    “为什么要来?”

    她难得没有带着画扇,没有了遮掩,笑意微微流露,就是无双风华。

    他没有回答,因为她也一样在明知故问。

    ——为什么要来?

    ——因为,你在这里。

    这个问题,这个回答,都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其实,你来不来,结果都是一样。”她含笑瞥他一眼,隐约纵容,细微无奈,“这是我答应过他的。”

    他看着她。

    她笑着,从未有过的神情,没有一贯的淡雅,而是酣畅淋漓的愉悦,笑意从眼角眉梢层层叠叠地涌出来,奢侈得像是要挥霍尽一生。

    “十年前的大祭礼,他还只是个少年。那时,我告诉过他,他是命中注定的帝王,就算他无意权位,也早晚要走到这一步。可他却是天生甘于平淡的人,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带着心爱的人,白头到老,携手不弃。

    我早就和他说过,他命中的妻子不是我,继续执迷不悟的话,他会带着整个国家给这份执念陪葬。

    那天,他没有回答我,却笑得很漂亮。我一直不明白,他怎么可以笑得那么漂亮……”

    她低叹一声,些许迷茫,满满笑意。

    这位天皇并不是相貌多么出众的人,这次的大祭礼上,他才看过,虽然英俊,却绝对无法配上她的美貌。但她此刻的神情,他之前却从未见过。

    “我知道他是怎样死心眼的人,所以我和他约定了,如果他即位后专心政事,娶了我预言中的那位他命定的妻子,那么,十年后的大祭礼,我就还会回来一次。

    他答应了。

    之后的每一年,他都会送来一封信,傻子一样的人,写出的信也厚得不像话,十封信而已,叠在一起居然已经很高了。收到第七封的时候,他说,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还没想好要起什么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他回信,告诉他,一个叫做岚,一个叫做光。

    山峦之风,朝阳之光,皆是只可远望,不可掌握。

    他明明就是明白的,第二年却还是有信寄来,一样厚,一样傻,最后一页才单独写了一句,【万分感谢瑶光命赐名】。”

    她的手轻轻拂过桌角,他看见,那上面平整地铺着十个信封,每一封大约都在四指厚。

    “好。”

    她看着他,轻笑,“你走吧。”

    他没动。

    她笑着叹息:“我执掌着星辰命途,天下人的命运,国家的运势,全在我的手里。坐在这个位置的人,需要绝对的公正,不可为任何外力所动摇,所以必须无情。今天我在这里,已经违反了世间规则。你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他呢?”

    “他不会走的。”她半侧过身,他这才看见,隔着她身后的屏风,一个人正坐在那,“如果他愿意走,我又怎么还会在这里?”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

    “所以,好,你快走吧。”

    他看着她,她的神情坦然,丝毫没有面对死亡的惶恐,反倒是透着一点心满意足。

    满足。

    他突然想起那次的占卜,她命中的四字批语,【求而不能】。

    ——原来,竟然是这样一个求而不能。

    那夜,天降流火,宫殿焚毁过半,天皇困于室内,遂崩。

    烧红了黑夜的大火,让所有人惊慌失措,所以没有一个人看见,困死天皇的房间里,曾经有一个白衣少年独自走出来。

    火烧得很大,呛人的烟气,熏天的黑雾,可是他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却仿佛看见了谁的白色唐衣,谁的清浅笑意。

    她在笑,因为她终究是求而能得。

    因为如此,只因为如此,他就一个人走了出来。

    *********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麻仓好单手支颐,思绪有些漫无边际的飘散。

    其实,现在想来的话,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瑶光命突然“失踪”,而【父亲】担心尚且年少的他,怕他无法妥善照顾自己,所以连同母亲一起前来劝说,力邀他回归麻仓本家。

    他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关于她的“失踪”,暗地里各种流言很多,有人说瑶光命终于正式踏入神道了,所以远离人世;有人说她占卜出了一个天大的劫难,所以开始潜心修行,意图找出破解之法;有人说……

    总之,每一日都会传出一个不同的版本校园全能高手。

    或许只有他知道,她的确是远离了人世,的确是应了劫难。他甚至还知道,早在那一夜的大火里,世上就再也没有了所谓的【瑶光命】。

    倒塌的屋宇,焚天的烈火。

    死在那一夜的,不是只有那个至高无上的王而已,那位伟大的神般的巫女,同样消失在那滚滚热浪里。只不过没有人会相信她的死亡,只不过所有人都觉得她怎么可能会死亡?

    就算能挖出两具尸首,恐怕也只会以为那是侍奉天皇的仆从。

    ——那位【瑶光命】,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所以,回归麻仓家,继承家主之位,于他,似乎也已经没什么所谓。

    ——麻仓家,在今时今日的他眼中,实在已经与尘土无异。

    真的太渺小了,渺小到如果不是还有母亲在,麻仓一族的覆灭,也不过就在他的翻掌之间。

    【父亲】在所有族人的面前宣布了他的回归,要将他这个儿子记入族谱,临落笔之时却突然停顿,尴尬地僵在那里。

    他忍不住轻勾唇角,接过笔,径自书写。

    “……叶王?”

    那个男人看了看,略带些讨好地说:“是个好名字。”

    他不置可否,没有打算纠正对方。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连他的母亲也不知道,他其实很有些洁癖。

    ——【好】,这个名字,如果被非她以外的人称呼,就会让他有被人侮蔑的感觉。

    再往后的事就泛善可陈了。

    ——【麻仓叶王】是麻仓家能力非凡的天才,得到了新即位天皇的重用,成为这个国家有史以来第一位御封的【大阴阳师】,一手执掌阴阳寮,麻仓家也一跃成为殿上贵族。

    那个男人期盼一辈子的家族中兴,在他的手上轻易完成。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那个男人从最初的欣喜自得,慢慢变得阴沉,到了后来,满心里又充斥了对他的厌恶嫉恨。

    ——这就是人性的矛盾与阴暗了,明明是为振兴家族而千方百计劝他回归,到了目标实现的时候,却开始怨恨他的能力,责怪他的强大,将上一任家主衬托得无比弱小,太过无能。

    多么狭隘的人心。

    可面对那个男人日渐强烈的恶意,他却从来不置一词。

    ——会留在这里,做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母亲还在,而母亲爱的那个男人姓麻仓,如此而已。

    而这样的日子,已经不会持续太久了。

    他看着母亲鬓边的一缕白发,笑意温润而亲切。

    一如所料,母亲是在睡梦中去的,毫无预兆,无病无痛,却是安然而逝。而母亲去世的第二年,【被恶鬼吞噬人心的叶王】被麻仓以一族之力消灭。

    面对狰狞的所谓族人,他没有一丝反抗的意图。

    ——谁也不知道,那位失踪已久的瑶光命,曾在大祭礼之前为他占卜过一次、如今发生的一切,早就在她的卜辞里,也早就在他的预料中。

    世间万象,从没有什么能逃过她的预言。

    那一夜的宫殿之中,她曾说过,瑶光这一生,走到这里,已经到了尽头。因为她注定不能是他的妻子,如果放不开执念的话,就注定要陪他一起死在这里。

    而,天罚之人,无法和常人一样轮回。百年,千年,大概才能再回人世。

    “那时的你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可能,真想看看啊。”

    记忆中,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说出这句话时的微笑。

    于是,麻仓叶王死后的五百年,他成了帕契族的帕奇。帕奇夺取火灵后的五百年,他成了麻仓家的好。

    最初的血缘可以最完美地契合灵魂,而他需要一个可以全力发挥的身体。因为他总有预感,这一世,大概不会再次空手而回。

    为此,即使再次回返麻仓家,他也并不介意。

    ——早在千年之前,他就已经没有多少在意的东西了。

    最开始还有母亲,而母亲走了之后,就只剩下……

    璀璨的银白光点四散飘飞,如同夏夜的萤火,满天星芒汇聚成巨大的光团。中心之处,隐约可见一个模糊身影,纤细的身形,过膝的长发,明显是少女的身姿。

    麻仓好就坐在光团之外三步远的地方,闲适微笑。

    他并不担心会失败。

    她留下的灵魂一直被火灵保护,被他以绝大半的灵力温养,虽然因此而拖延了取得精灵王的进度,但是对于曾经的【大阴阳师】来说,肉·体重塑本来就不是多么高深的术法——如果不是因为有人一直蓄意找茬,她的事甚至不会拖延到此刻。

    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占据了全日本灵力最充足的地点,必要时,攫取一国运势来为她保驾护航。

    现在,比起担心绝无可能的失败,他更加愿意去思考,该帮她想一个怎样的新名字?

    ——【皇名浅】是不会再用了,【瑶光】……那是她没有记起的曾经。

    “啊,真是让人头疼呢。”麻仓好忍不住笑叹,起名字什么的,他是真的挺苦手的啊。

    “怎么了?”大概是误以为出现了意外,始终在稍远处等待的少年立刻挺直腰背,“出什么事了?”

    麻仓好微微回头。

    这两个少年他不是没见过——那次爱丽丝学院祭,她出了事,他赶过去,围绕在她身边的一群人里,就有他们两个。这次能找到这个毫无记忆知觉的【她】,他们也确实是出了力。

    迹部景吾,手冢国光。

    即使不用灵视,只是看,也能看出这两个少年的担忧,麻仓好就带着温良的笑,轻轻摆手:“放心,她没事。”

    依稀的安抚,却再没有多余的解释。

    麻仓好恢复成刚才的姿势,眼神依旧含笑,望着银光流转的星芒。

    对于这两个少年,乃至于她身边的更多人,他都是不在意的。

    ——他太了解【皇名浅】,以她的性格,就算是哪天真的爱上谁,大概也不能指望她会【一心一意】。她是爱玩爱闹的,肆无忌惮的,霸道妄为的,却绝不可能是安分守己的。

    而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配合她的任性,陪她上天入地,为所欲为?

    至少,这些少年,还有号称【挚爱小公主】的东邦,即使有心,也不可能做到。

    但麻仓好可以。

    有太多人都是托庇于她的羽翼之下,无论是否出自本身意愿,事实上,他们都在被她守护着。

    麻仓好却不是这样的存在。

    他可以陪她穿梭时空,往回阴阳,任何她想要去的地方,他自信都有能力陪同前往。他不需要她的保护,而是可以将自己放在守护者的位置上,照顾她,保护她。

    再说远一些:千年之后,这些曾经陪在她身边的少年,早已不知历经了多少轮回。到那时,唯一能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的,或许只有他而已。

    只有他。

    仅凭这一点,已经足够让麻仓好对他们微笑以示。

    作者有话要说:好大人介一章,比预想的要长一点……好吧,是长好多==,过万字了都……不过今天是真的搞定了,下一章就是女主回归,哇咔咔,我的美人——哦,不对,是女主的美人们,乃们准备好了没?

    ps:迟来的祝福,希望各位亲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工作的步步高升,上学的学业进步……下一句好想说【红包拿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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