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不会明白,当年在飞桥镇她放走元璧,对白朔而言,这不过是自家养的一只蛊,偶尔做了些不得当的事。必须惩戒,但无需为此大动干戈。

    白朔彼时从不觉得元夕放走元璧这件事有何处值得自己怒不可遏。惩罚过了,便也忘了,再不会提起。

    然而今日的情况,似乎与那时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差别。

    同样是违背蛊师的意志,但对骷髅蛊此次的“叛逆“,白朔觉得自己无法像当日一般,将她丢到太阳下晒个够,而后便算彻底了结此事。

    ——即使将这只蛊寸寸碾成灰,胸中的愤怒也难以平息。

    那夜,澹台佾走后,白朔一个人坐在寂静的房中,深深的夜,沉沉的香,黯淡的灯火……

    四周那么冷。

    一如此刻空荡的地道。

    很冷,仿佛墙上的每一块砖石都正向外倾吐着寒意。

    元夕能感到白朔此刻翻腾的怒气。

    他说“你可以滚了”,他语调冰冷,他看也不看她。

    元夕如果真的照他的话,笑呵呵的转身就走,她就真是天下第一号的笨蛋。

    森冷的地牢中,响起骷髅蛊低低的声音:“我当然会走……”

    白朔眼眸一眯。

    “难道你不走?这儿冷死了。”元夕搓着自己的胳膊,一副冷得不行的怂样,“有什么话出去再说行不?要杀要剐,也该找个风水好点的地方,在这种地方杀人,很容易招惹厉鬼的。”

    虽然我觉得鬼可能都没你来得凶猛。她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这句腹诽。

    白朔冷眼瞧着,看这只蛊卖力地试图缓解气氛。

    元夕一马当先,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停下了。

    不得不停下,因为她一步也动不了了。

    身体莫名其妙不听使唤,四肢僵硬,只剩一双眼珠还能转。忽然想到什么,她垂眸望向地面——果然,在她灰黑的影子上,正钉着四枚铁莲子。

    这不是一般的铁莲子,被这种名为“攫影”的铁莲子钉住影子的人,会像真的被四把利刃钉住般,丝毫动弹不得。

    幸好攫影不会连嘴都封上,所以元夕还能中气十足地嚷嚷:“喂喂,有话好好说嘛。”

    白朔缓缓走过来,绕到她身前。眉目清冷,面色不善。

    元夕乖觉地闭嘴,等领导指示。

    半晌,领导终于发话了。“你来这里作甚?”

    骷髅蛊低眉顺眼:“……来找一个人。”

    “谁?”

    元夕顿了顿,低声道:“我没找到他。”

    她答非所问,白朔却仿佛从这个回答中得到了什么讯息。

    目光自前方那间牢房中一扫而过,白朔眸中神色一缓,不过语气仍是冷的:“既然如此,你走罢。”手指一动,四枚攫影无声消失。

    元夕动了动僵硬的手腕,抿抿唇,抬头望他:“你不好奇我来找谁?”

    白朔冷冷瞅她一眼,拂袖转身。

    他走得并不快,步履缓缓,似一朵开在水面的莲,随清风轻轻摇动。

    元夕垂手跟上去,很乖巧地保持着与他半步左右的距离。

    “白朔,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她偏头问。

    白朔不答。

    元夕自己接下去,“是在我准备向那个红衣男出手的时候吧。”说到这儿,表情忽现恍然,“百里怀叫他澹台——他是澹台佾?”

    白朔步子都不停一下,全当某人是空气。

    元夕无奈,伸手去捉白朔的衣袖,被一把挥开;元夕毫不气馁,二度探爪,这次手上用了六分力,揪住了就紧紧不放,衣袖的主人挥了一挥,竟然没能挣开。

    元夕紧紧扯住他,仰头望他:“白朔,你别不理我。——你先听我说啊。”

    蓝衣男子步履停下,侧首,冷静地瞧着她。

    “白朔,我说过吧?你从来不考虑别人的难处,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元夕道,“就算现在再让我重来一次,那天夜里我也还是会选择离开你。”

    她居然还敢提那件事。她居然还敢这么说!

    死不悔改!

    白朔脸色骤然森冷,双唇一动就要念出要命的魔咒,元夕早有准备,身子一扑左手环住他双手,右手抬高往前一送,及时掩住那张可能让她痛得满地打滚的薄唇。

    “先别念咒!我话还没说完。”元夕忙道,“虽然你从头到脚和‘好人’两字完全不沾边,但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那时对你下傀儡术,是我不对。”

    她黑白分明的眼中含着歉意,低低道:“我对你施法,让你不能反抗,这些都是为了能让我能顺利逃脱,这没什么可辩解的,我也一度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但我却没考虑到,你中了术法,倘若那时候有人想对你不利,我便等同那人的帮凶……”

    “我那时在青城,听说有个叫白朔的蛊师抓起来了。我生怕是我害得你身陷囹圄,急匆匆的就跑回来了……”

    这就是她出现在这座牢狱中的原因。

    白朔将那只纤细的手拨开,冷冷道:“你脑子装的是豆渣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被人类的郡主捉住了关进监牢里?笑话。

    元夕脸上浮起几分羞愧,含糊一句:“那时听说被抓起来的人叫白朔,我心里急得很,哪还记得想那么多……”

    不得不说,她这番“自白”说得相当之有水准,言已尽而意无穷,白朔神色当即又缓了一缓。

    两人此时所在之处,似是已近牢狱门口,不时有风自地道尽头吹来,四周空气为之一松。

    “白朔……你不生气了吧?”她轻轻牵着他的衣袖,神情乖巧如讨好的小兽,清澈瞳仁中映出他的容颜。

    白朔没说话,他只是将那角被她握住的衣摆抽出。

    元夕手中一空,接着看到白朔头也不回,径自朝前行去。

    慢慢垂下那只空荡荡的手,元夕顿了一顿,忽然摇头一笑。

    ……她真是,惹了个大麻烦呢。

    离开牢狱的时候,墙角那个牢头兀自睡得香甜,元夕抬手在他头顶一弹,一道浅粉色的光钻入其鼻孔。

    她迈出大门,一抬眼,就撞见漫天霞红,有群鸟自东向西,纷纷归巢。

    晚霞映得地面都是红彤彤的,元夕想起那时她放走了元璧师兄,然后请罪于白朔房前,从夜晚跪到白天。

    那天的日光真毒啊,晒得她差点真的尘归尘土归土。三天后她终于能从床上下来,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也是这样的天,红艳艳的,似一面宽广的湖,湖面上开满了潋滟红荷。

    那次放走元璧师兄,最后是她被烈日灼到冒烟,那事才算了结,这回她又捋了虎须,得怎么办才好?

    一步不落地跟着那拢蓝衣,目光却停在那漫天红光上,元夕凝眸沉思,却始终想不出什么妙招来。

    实在不行……要不,再来一次负荆请罪?

    横竖她也不是第一次做类似的事了,白朔应该已经习惯了吧……她眯着眼想,这次顶多是玩得过分了点,上次他不也就罚她跪了一天,过后就没事儿人似的了么。

    反正,对白朔来说,她也就是个稀有点的蛊,完全不必为她太费心思,小惩大诫什么的,也就够了吧?

    .

    白朔在思忖究竟当如何处置那只可恶的蛊。

    当年她私自放走元璧,对白朔而言,最大的损失不过是丢了一个好用的蛊人,一笑置之即可,对于罪魁祸首的骷髅蛊,他也懒得深究,小惩大诫便是。

    但今日之事,却是更深刻的……真正能够称之为背叛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他遭遇丧师之痛时她一句“我把我师父借给你”,或许是因为试剑盛会上她维护蜀山时眼中炽烈的神采,或许是蜀山上她强打精神,真诚地对他说“真的谢谢你”……

    这一年真的发生了太多事,蛊师已经无法将这只骷髅蛊当做一只普通的蛊。——不,应该说,骷髅蛊从来就不是平凡普通的,它身上凝结了蛊师太多的心血与期望,只是,如今在这只蛊身上,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切存在着的东西。

    这东西不算太多,不会影响到白朔强大清醒的理智,却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蛊师对骷髅蛊的态度……它让白朔在面对骷髅蛊的叛逃时,胸中燃起熊熊怒焰。

    倘若这怒火是源于蛊师对自己手中的蛊的绝对控制欲,那么一切还好解释,但事情似乎并没这么简单……

    如果没有骷髅蛊的去而复返,那么随着她的死亡,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有一天,白朔真的会完全忘记,自己曾经有过一只叫“素素”的骷髅蛊,爱自作聪明,爱自以为是,却是一只……让人有些不舍的蛊。

    可是她回来了。这只蛊回来了,因为担心而回来,在此之前,白朔绝不相信,世上有人会因为牵挂他的安危,而放弃自己渴望已久的自由。

    忽然又想起,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犹豫许久,却终究不肯让那只利爪落在他身上。

    她似乎很擅长悄无声息地,让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比原来又多一些……像阳光里的迎春花轻轻飘落在荒芜的大地上,细细铺陈,慢慢堆积,终有一天会让整个陆地都变了模样。

    而此刻,这无形的羁绊还不够深切,若隐若现……却已足够让蛊师无法迅速作出决定,决定骷髅蛊的去留。

    白朔需要时间思考。

    而他希望那只状况百出的蛊这次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房里,别再惹什么麻烦。白朔衷心地希望自己那天的冷淡有足够的威慑力,让她能安分个几天……

    大约那只蛊真的感应到了什么,接下来两天,两人间平静得出奇。

    而到了第三天,我们的骷髅蛊终究不负她状态百出的设定,成功地让蛊师又一次深深胃疼……

    ——哈,他之前居然还对这只蛊抱有期待?

    白朔看着眼前的一幕,铁青着脸想。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下,这章没什么好扩展阅读的呢……

    放一张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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