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所有人均呆怔了片刻。
    还是潘小月第一个回过神来,将枪口对住尚且手脚自由的庄士顿:“把那孩子解开。”
    庄士顿犹豫了一下,只得上前帮阿耳斐解开绳子。阿耳斐踏着乖巧而瑟缩的步子走到潘小月跟前,他深谙什么样的表情和姿态才能讨女人欢心。
    潘小月大抵已忘记外头被阎大帅的部队围得水泄不通这一后患,竟将裹在枪上的皮毛扯下,拿枪口顶住阿耳斐的眉心。阿耳斐吓得两腿发抖,却坚持用那双融霜化雪的淡绿色的摄魂“猫眼”望着她,像只无辜的鸽子。
    “小子,我潘小月最讨厌什么,你可知道?”她怔怔地回望他,好似被迷惑了,竟有些神智错乱的麻木。
    “知……知道……”阿耳斐拼命点头,转念又似悟到什么,换成了摇头,“不……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耳斐!别闹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庄士顿不由大叫。
    不幸的是,阿耳斐的漂亮脸蛋上竟流露出天使的纯真。
    【4】
    夜虽深不见底,圣玛丽教堂却因外头被阎大帅的部队架起的火堆照明而变得不再阴沉,钟楼、秃树、石板小径均蒙上了一层金红的薄光。三条人影便在那红光里迈向钟楼,阿耳斐与庄士顿走在前边,潘小月的枪口一直在他们背后游移。
    进到钟楼内,打开花房大门的时候,庄士顿还在不停地向潘小月解释:“这孩子病了,他烧得神志不清,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
    “神志不清?”潘小月在他身后发出幽魂一般的冷笑,“你怎么不担心我神志不清呢?”
    他蓦地意识到,她的胁迫更似求救,那些或迷乱或凶残或贪婪或疯癫的表现,都是做给他看的。他甚至想到自己都不曾吻过她,她的嘴唇,她的脖颈是怎样的触感,他全然不知。这几十年来,他一直活在她最陌生的范围之中,却又无法割舍下她。这漫长的布道之旅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同时又带有某些莫名的怨恨。
    阿耳斐摸到门廊下一盏煤油灯,用火柴点燃,拎起,推门进入花房,动作是那样熟练,庄士顿面上的愁云却愈积愈浓。
    花房内依旧冷香扑鼻,成串的天堂鸟自高处垂下,已被清扫干净的巨大木笼上挂着几缕若望银白的发。费理伯那眼球被掏空的尸身还摆在花榻上,干瘪变形的面庞半埋在玫瑰干花瓣里。不知为什么,那些已失去生命的物体聚在一处,竟让整个房间显得生机勃勃。
    “在哪儿?”潘小月踢了踢木箱,它们回以空空的响声。
    “这里!”阿耳斐瞄准角落的一堆箱子,奋力将它们一个一个搬开,直到搬尽最后一个,露出坚实的核桃木地板。他拼命抠挖地板上的一个类似蛀洞的木结,整块木板随之掀起。
    潘小月亦不由得兴奋起来,往那凹入的地板里层望去,却不料眼前突然涌出一阵白雾,她冷不防吸了一口那雾,瞬间犹如冰针刺入脑髓般清醒且疼痛,眼睛还未睁开便朝白雾喷出的方向开了一枪!
    待眼睛睁开时,却见阿耳斐正在大喊:“神父!快抓住她!”
    庄士顿愣了数秒,方明白过来,于是疾速扑向潘小月,将她牢牢压在身下,那把精巧的手枪亦被远远甩了出去。
    阿耳斐拿手捂住口鼻,重重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缓过了劲儿,得意洋洋地从旁边抽出一条草绳,递给庄士顿,示意他可以绑住她了。
    “你一直知道这里……”
    “是若望告诉我的,你现在只要绑着她,等她出现幻觉之后便会很老实了。咱们把她送给外边的人,告诉那些人是这个女人杀了他们的大帅,就可以逃过一劫了!”阿耳斐因这次小小的胜利而欣喜若狂,完全不顾被白雾喷成雪色的头发。潘小月更是面目全非,只一双暴睁的眼睛还是漆黑有神的。
    庄士顿接过草绳,将潘小月捆住,她却突然一阵大笑,喊道:“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呀!哈哈哈哈!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呀!”
    将潘小月押回礼拜堂之后,却见里头伤的伤,被绑的被绑,竟一个也没动过。看到女魔头竟被制服,全都愣住了,唯独若望笑得非常释怀。
    “神父大人,我的计划果然成功了。”
    阿耳斐兴奋上前,意欲解开同伴们的束缚,却被人在背上推了一把。他脚未站稳,当下便扑倒在地,被庄士顿扶起,他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先等一等。”
    “为……为什么?”阿耳斐满脸的委屈。
    “因为你们的罪还未赎完。”
    庄士顿的语气变得坚硬且正直。
    ※※※
    夏冰已浑身发冷,庄士顿将若望曾经为阿耳斐治疗鞭伤的黄色药粉撒在他伤口上,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但他仍能在空气中嗅到某种末日一般的绝望气息。每个人都在内心想一个“死”字,冰沟外的冲天火光已映到礼拜堂的彩色玻璃窗上,渲染了门徒们黯淡的黑袍。原本素洁的地板流光溢彩,宛若天堂之门已在头顶开启,神的荣光温柔洒落,教人不由目眩神迷起来。
    “小月……”庄士顿手里握着她那把珍珠柄手枪,食指并未搭在扳机上,“我们都该赎罪了。”
    “赎罪?你还有脸提赎罪?要赎也是你先赎才对!”潘小月愤愤地抖动头颅,那白粉的药力显然已让她舌尖麻木,口齿亦随即不清晰了,“你他妈有种就杀了我!磨磨蹭蹭地算什么?!”
    “我们还是从赎罪开始吧。”
    说毕,庄士顿便将阿耳斐推入忏悔室,自己则坐到另一侧。
    阿耳斐还记得第一次进到忏悔室时的情景,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错事,于是告解做得结结巴巴,尤其隔着两个网壁的神父的脸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让他产生不真实的感觉。这逼仄的压迫感与告解厅幽暗的光线狼狈为奸,将他折磨得几欲崩溃。他过了很久才开始适应里头的环境,随着那些女教徒,乃至嗓音尖刻的老公公们对他日益青睐,他的告解亦做得行云流水起来,每次都告诉神父自己产生了怎样无耻的欲念,却又不曾实施云云。他知道说谎的要诀是必须在里头掺一半的真话,这样最能骗取信任,甚至得宠。
    但是今天的庄士顿,却与以往不一样,忏悔室内的光线还是幽暗的,神父的脸还是破碎的,只这破碎里有一股执着的气势,这执着让他害怕。
    “阿耳斐,你还记得在圣玛丽教堂待了几年了吗?”
    “九……九年……神父大人。”
    “所以你知道自己的年纪要比对外宣称的大一些,对吧?甚至比安德肋还要大。”
    “是的。”
    “对于你从前忏悔的那些事,还有什么是你要忏悔的吗?”
    “我……我已经忏悔过了,您告诉过我主已经宽恕我的罪了。”
    “你是说,你从前告诉我的,你想骗取几位女教徒的信任,从她们身上得到食物,这些贪婪之罪已经得到宽恕了?”
    “可我……只是想想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与那可怜的女人乔苏发生关系,让她用出卖肉体的钱供你享用美食,照顾你的生活,也仅仅是你一个欲念?”
    庄士顿吐出的每个字都钉住了阿耳斐的七寸,他无言以对,只得垂下面红耳赤的头颅。
    “你还有什么没有做却必须要做的告解吗?”他依然侧转头,将一只硕大的耳孔对准他,仿佛那便是审判台,“比如乔苏的服毒自尽,难道不是你欲念的一部分?她为了保全你而选择死亡,你用毒药将她生前所有的罪都洗清了,然后又背负了这些罪过,你觉得自己仍然不需要做忏悔吗?”
    “神父大人,我……”阿耳斐的喉管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神父干净的、生有白细绒毛的耳孔在他眼中已大如笆斗,快要将其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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