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川一脸惶恐,“邢柔华在梅园摔倒,皇裔……皇裔没有保住……”声音颤抖,“当时只有废后、薄美人和叶才人三位在场……”
    他立在大正宫的书房内,下面齐刷刷跪着十几名宫人。写完一行字,他慢慢抬头,眼角眉梢都是冷冷的厌憎,“宫中绝不可留如此包藏祸心之人,看在她服侍母后多年,赐她个全尸吧。”
    静生阁内,云娘悲怆地大笑,声音仿佛杜鹃泣血,“我真是太傻了,居然为了一个心中没有我的人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面目丑恶。”
    然后她仰起脖子,饮尽了玉杯中朱红的毒酒……
    “不!不要喝!不要喝!”他惊恐地呐喊,想要阻止她。
    可是没有用,她还是喝下了那杯毒酒。
    宫中的毒药都是最好的,见血封喉,再迅速不过。不过片刻,她口中就呕出了鲜血。
    他呆呆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回案几后,端正地在垫子上跪坐下。她面前是来送她上路的吕川,此刻已经不忍地别过了头。
    她在案几上趴了下去,脸颊枕着手臂,唇边有极淡的笑容。她轻轻道:“痴心错付,是我太蠢,怨不得旁人。”
    那双美丽的眼睛慢慢地闭上。
    它曾温柔地凝视过他,里面闪烁着让他安心的光芒;它曾含着晶莹的泪水,让他爱怜痛惜;它曾冰凉如刀地射向他,带给他惊怒和惶恐。
    可是那双眼睛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了!
    他如被五雷轰顶,心里是溃不成军的恐慌,仿佛身处漫天箭雨之中,一不当心便会被流矢射中。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居然是他杀了她!
    居然是他!
    就在他慌张到极点的时候,眼前再次出现了黑夜里的静生阁。
    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眸紧闭,额角全是冷汗,不时发出一声梦呓。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她刚才已经饮下毒酒身亡了,怎么突然又会活了过来?
    还没想出个究竟,她已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小小的脸上满是惊惧,仿佛梦到了什么十分可怖的事情。
    撑起身子坐起来,她脖颈僵硬,慢慢地打量四周,浑身颤抖不已。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她突然抱住手臂,慌乱地缩到床角,如同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
    室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又过了许久,她才慢慢抬起头,看着黑暗中屋子,轻轻说了一句,“是……梦?”
    他的瞳孔猛地缩小。
    .
    凤舆不紧不慢地朝晖昇殿行去,皇后仪驾浩大,华盖招摇、威严无限。
    顾云羡跪坐在车内的垫子上,沉默不语。
    她身上穿着华贵的袆衣,头上则是沉重的凤冠,稍微一动便感觉到巨大的压力。这套从周朝传下来的礼服太过庄重,让穿着它的人本能地敬畏,不敢有丝毫轻慢。
    似乎也是被衣服的气势感染,顾云羡腰背挺得笔直,仪态端庄,十足的国母风范。
    远远望去,她仿佛如画中的神祇,遥不可及。
    柳尚宫见状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她亲自教导她各种礼仪的情景。
    顾云羡是在江南小城长大,不像顾氏本家的女儿自幼出入宫廷,很多东西根本不懂。她原本以为她会很难教,但没想到她居然那般聪慧,再复杂的规矩讲两遍也能记住。
    走路的姿势,跪坐的姿势,执杯饮酒的姿势,跪拜行礼的姿势。她教得认真,她学得刻苦。三个月后,顾云羡的一举一动已基本和那些自小接受教导的名门贵女一样。
    无一处不优雅,无一处不美丽。
    今日,她会以这样的风仪再次出现在群臣面前,接受册封,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子。
    “娘娘,尚宫大人……”采葭原本跟在车旁朝前走,此刻却忽然出现在窗边,一脸焦虑道。
    “怎么了?”柳尚宫问道。
    “奴婢适才听到消息,说……”采葭结结巴巴道,“说陛下的车舆还未离开大正宫,恐怕不能在吉时前抵达晖昇殿了!”
    按照规矩,帝后各坐一舆前往晖昇殿,然后准时在吉时开始封后大典,若皇帝不能按时抵达……
    “怎么会这样?”柳尚宫惊讶道,“你可听到缘由了?”
    “没有。”采葭眼角眉梢都是担忧,“不过那个传话的宫人说,好像今晨何进何大人带着张御医去了大正宫……”
    柳尚宫转头看向顾云羡,“娘娘……”
    顾云羡想了想,平静道:“看这样子,恐怕是陛下的头疾犯了。”
    “那该如何是好?”柳尚宫急道。
    “如何是好?”顾云羡自嘲一笑,“本宫怎么会知道?这样的时候,我也不可能离开这凤舆一步。”见柳尚宫一脸忧虑,又安慰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陛下心性过人,只要他愿意,定能准时过来。即使真的误了吉时,回头只要不记上去,也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事已至此,柳尚宫也只能这么想了。
    凤舆继续朝晖昇殿行去,然而众人的心情已不如方才那般喜悦激动,而是惴惴不安中带着祈盼:陛下啊陛下,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要迟到啊!
    .
    凤舆在吉时前一刻抵达晖昇殿。顾云羡踩着马凳子从车上下来,长长的裙裾在砖地上拖曳三尺。
    大晋历来尊左卑右,是以她此刻站在左侧的台阶下,一会儿将顺着这里的台阶上到晖昇殿前。而皇帝则会从右侧的台阶上来,两人在殿前会合。
    如果,他能准时抵达的话。
    鼓声起,宣布了封后大典正式开始。虽然看不到,但顾云羡知道,导驾官正引着百官入场,站到各自的位置。
    她心里发麻,想起方才自己安慰柳尚宫的话,唇边忍不住溢出一丝苦笑。
    那些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其实从今日起床开始,她心里就一直有一丝不安,仿佛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的预感一向精准,这么一来心里就忐忑得不得了。
    然而再担忧也没办法,她只得强迫自己忽略这异样的感觉,安慰道不过是太紧张了以至于胡思乱想。
    她神色如常,听从旁人的安排,穿衣梳头,好像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然而再怎么自欺欺人,在听到采葭的话时,她仍是在心底发出了一声轻叹:果然。
    老天爷一向爱折腾她,此番复位的过程这般顺利,早已让她觉得惊讶。如今,果然还是出了岔子。
    他不会让她这么顺利地当回皇后。
    若今日皇帝真的病到不能参与封后大典,她从此变成一个笑话不说,恐怕还会被有心人利用,生出别的是非。
    她都能想象出那些人的说辞了,“顾氏乃不吉之人,陛下执意立其为后,违逆了天意,故而上苍有此暗示。望陛下万万不要逆天而行、收回成命!”
    也许,他们还会再次上演叩求皇帝赐死她的戏码。即使看在她腹中皇裔的份上不可能真的成功,也能把她打入这后宫的最底层……
    越想她便觉得心沉得越深,好像掉入了一口古井,捞不回来了。
    大乐忽起,顾云羡眼睛猛地睁大,与柳尚宫相对而视。
    这乐声是皇帝御舆而出时奏响的,也就是说,那些人已经看到了皇帝的车舆了?
    一侧的导驾官轻声道:“皇后娘娘,请由此上。”
    顾云羡回过神来,点点头,“诺。”
    望着眼前长长的台阶,她深吸口气,踏上了第一级。
    这条路她不是第一次走。早在麟庆二十七年的时候,她就已经身穿袆衣、头戴凤冠,走过一回。
    那时候她才十七岁,还不曾经历过生死,一心一意爱慕着自己的夫君,痛恨一切与她争宠的女人。
    转眼已经快六年了。
    她终于走到了台阶的尽头。晖昇殿前立满了身着朝服的百官,而在她的对面,是一身衮冕的皇帝。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就无从判断他是否真的生病了。
    耳旁是礼官的声音,一切不过是六年前的重演,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新鲜。
    她按照规矩与他一起行至御座前,跪拜天地。
    承制官宣制曰:“……贤妃顾氏,乃章献皇后侄女。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今以册宝立尔为皇后,佐宗庙维馨之祀。钦哉。”
    伴随着承制官的声音,顾云羡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多年夙愿也在这个声音里尘埃落定。
    顾不上大典仍在进行,她侧过头看了看皇帝。
    他面色发白,唇上并无血色,当真是遭受过一番折磨的样子。
    其实她原本真的对他没什么信心的,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准时赶过来,即使自己病成那样。
    她忽然有些心软。
    无论从前如何,他如今对她,委实是不错。
    察觉到顾云羡的目光,皇帝微微侧头,一双黑眸情绪莫辨,对上她的眼睛。
    一瞬之后,他薄唇微扬,露出一个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顾云羡的错觉,总觉得那个笑容带着几分冷意。
    像是在讥嘲着别人,更像是在讥嘲着自己。
    120
    封后大典结束以后,顾云羡与皇帝同乘一舆朝长秋宫而去,他们将在那里接受后宫嫔御的朝拜。
    一路上皇帝都没有说话。
    顾云羡用余光打量了他一瞬,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这样子,不像是被病痛折磨,更像是有什么心事。
    薄唇紧抿,眼眸低垂,里面黑影重重,仿佛一条看不到底的暗河。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即使心中疑惑,她也不好贸然开口。车窗的帷幕大开,二人的一举一动外人都能看到,若被人瞧见帝后在这么严肃的时候交头接耳,传出去也太不庄重了。
    一路忍到长秋宫,便看到六宫妃嫔的轿辇,众人已悉数到场,正等候在椒房殿外。
    见到两人,大家忙福身施礼。皇帝没有出声,顾云羡只好微笑道:“一会儿进去还要行大礼,此刻便不用太拘束了。”
    众人起身,毓昭仪微笑上前,“臣妾贺皇后娘娘大喜,贺陛下大喜。”
    “竹央你有心了。”顾云羡笑道,转头看向皇帝。
    他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毓昭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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