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山高皇帝远,跂而不可望,殊不知西凌国皇帝此时已集结整个皇家侍卫团在南方永岩镇的东南山涧中,随时待命。

    御驾微服亲临,皇家顶级高手齐聚,太平盛世里,在南方的小镇中可谓天方夜谭,这一次群英集结的原因,不是朝中叛逆,不是流寇造.反,更不是边境不宁,而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

    舆轿华彩,宝马踟蹰,在碧涧蓝天的映衬下更显尊贵,马儿原地盘桓,“嘚嘚”的蹄声在涧中回响,轿马整装待发,整个声势浩大的队伍就等着樊若梨和孩子上轿,然后鸣锣回宫。

    然而,这位拥有旷典殊荣的女人,显然不肯配合。

    上轿回宫,在樊若梨眼中,与赴死无异,自己只身一人也就罢了,孩子不能枉送了性命。

    环视着周围手握剑柄面色如铁的侍卫,樊若梨惶恐不已以至于难掩惊颤,这些侍卫,大部分她是认得的,他们都是皇室自幼磨砺出的顶尖高手,其中不少还是当年她一手选拔栽培的,五年前,她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现在,地位已截然不同,他们任何一人,稍一拔剑,她和孩子便会身首异处。

    五年前让十万西凌士兵丧命的大火再一次在樊若梨的记忆中燃烧起来,流水,山涧,士兵,轿马,一切都与那惨不忍睹的血腥场景惊人的吻合,樊若梨面色苍白,紧咬住下唇,也止不住齿间的颤动,紧紧攥住孩子的手,华美的轿子就在眼前,侍卫一遍遍的催促,她一步也不肯迈出。

    樊若梨深知,以她现在的能力,对抗整个皇家高手团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求生是一种本能,她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可以无牵无挂束手赴死的勇士,那些慷慨和豁达,早在盈盈和磊磊出生的那刻便已消失殆尽。

    下定决心后,樊若梨在身边林林矗立的侍卫间寻得仅有的空隙,挺直腰板鼓足勇气,携着孩子转身往外硬闯。

    樊若梨身份特殊,侍卫们心有忌惮,不敢妄动,更不敢放任她离开。

    见侍卫不敢横加阻拦,樊若梨更是加快了步幅,整个向来无敌的皇家侍卫团竟然奈她不得,圆形的包围圈就这样凸出了一节。

    侍卫总管不得已,向前伸臂拦住他们的去路。

    “邢逋,你让开!”纵然没有当年的地位与本领,至少气势上樊若梨没有软下去。

    “属下奉命行事,还请将军上轿。”林逋一副秉公办事的肃然模样,拦在他们面前的手臂纹丝不动,口气疏远而恭敬,“将军在此踌躇甚久,皇上已然心生烦意,若是怪罪下来,属下担当不起。”

    樊若梨望着眼前岿然的身影,当年青涩的男孩,如今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士,腰间还垂挂着五年前亲手赐与他的佩刀,恐惧彷徨的心里又生出另一番滋味。

    时过境迁,樊若梨相信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用武已无胜算,唯有以情化人。

    “逋儿,你知道我上了轿回了宫意味着什么吗?”

    听见微颤的声音,邢逋抬起头,看到记忆中黑亮的眼睛里瞬间溢满的湿润,那种从未有过的凄怆神情让他为之一震。

    “逋儿,你不会见死不救吧?”樊若梨的声音微弱如蚊,绝望地乞求,“当年我与你父亲战场之上出生入死,乃是至交,你自小随我出征,经我一手拔擢,事到如今,你不会想置我和孩子于死地吧?”

    “将……将军。”樊若梨的恩情,邢逋怎会不知,她单薄的身板在风中显得格外瘦削,憔悴的面容昭示着这些年的辛苦,两个孩子睁着水汪汪的的大眼睛躲在娘的身后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恍惚间,邢逋面露愧色,不知如何面对于她。

    邢逋犹豫的神色让樊若梨看到了希望,她迈步靠近他,欲求得一丝生机。

    “逋儿,你--”

    “樊将军稍等,属下这就去禀报皇上!”不等樊若梨把话说出口,邢逋连忙退后一步,匆匆转身,他怕她的哀求真的会让自己忍不住做出欺君罔上之举。

    樊若梨怎会让救命稻草离开,她顾不上尊严,扯住邢逋的手腕。

    众目睽睽之下,邢逋就是想助她亦无能为力,只好狠下心加快了步伐,挣脱樊若梨的双手。

    “娘--”

    武功废尽的樊若梨挽留不住林逋,倾尽全力只落得个扑倒在地,盈盈磊磊见娘亲受了欺负,只能扯着她的衣襟害怕得哭喊。

    即便樊若梨再弱不禁风,众侍卫依然心存敬畏,见到这幅情景,一向处变不惊的皇家高手团也骚.动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山涧之中,永河上游,凌浩宁骑马瞭望着远处樊若梨的一举一动。

    她体内毒素与皇族相斥,他不敢靠近于她,只能远远在山涧上游隐蔽处极目而望。

    他眯起双眼,鹰目金睛,在别人看来远处樊若梨芝麻大小的身影,在他眼中却是清晰之极。

    樊若梨倒地的一幕映入眼底,训练有素的侍卫团竟然有异动之势,凌浩宁霎时间勃然大怒,攥断了缰绳,拔出剑就要向前治邢逋罪。

    薛太医驾马拦住皇上的去路。

    “皇上息怒。”薛太医已是年迈,虽看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但猜也能猜出一二。

    “樊若梨不愿回宫,情理之中,料众侍卫也劝她不成,皇上万万不可为此动怒。”

    听薛太医此言,凌浩宁勒马,甩剑入鞘,脸上的愠怒不减。

    “朕已答应封她为后,立磊磊为太子,她还有何顾虑?”凌浩宁煞是不解,本以为千里迢迢,坎坎折折终于得了圆满,话也说了,错也认了,她为何又是这般。

    “女流之辈心虑绵长,樊若梨更是如此,臣前些日为其诊病,发现她精虑殚竭,不思食饮,怔忪少语,怕是心有忌惮--”薛太医察觉到凌浩宁耸皱眉头,便话锋一转,“樊若梨脾气再拗不过是一枚女子,女子之性大都相通,回宫后,若妖铃毒能解,皇上可与之亲近,好生安抚,便可解她心头顾虑。”

    薛太医之言,正中肯綮,她体内之毒一刻不容耽误下去,除去体痛折磨不说,这般不得相见,如何才能一解心结,再续前缘。

    邢逋驱马急匆匆赶到御驾前,还未下马禀报,便觉一股刚猛的内力四面袭来,知是圣上出手,邢逋未敢出招相迎,旋即内腑震痛,坠马冲撞到树桩之上。

    抬头迎上皇上凛冽暴怒的目光,邢逋顾不上擦去嘴角渗出的鲜血,伏地谢罪。

    “臣办事不周,罪该万死。”

    远处传来孩子的隐隐哭声,凌浩宁更加焦躁易怒,正想厉声降罪,却听薛太医急急开口道。

    “此事错不全在邢将军,樊若梨心存抗拒,回朝之路遥长且颠簸,带着皇子难免生出意外,依微臣之计,不如熏以迷香,使之昏睡,平安送樊将军和皇子回宫,乃是当务之急。”

    薛太医为人,凌浩宁向来器重,言已至此,深知不可随意迁怒下人。

    “薛太医,你与邢逋一同前去,若她执意如此,用强也罢。”凌浩宁言此已是技穷。

    凌浩宁低头对匍匐在草地上的邢逋训斥道:“这点事办不利索,养你这竖子何用,还有脸过来,再有下次,剁了你的脑袋。”

    皇上声音压得极低,常年在皇宫处事,邢逋深知此时皇上强压着的怒火,此事看上去罪不至斯,但凡事只要与樊若梨有关,从来都难逃干系。

    邢逋频频叩首,而后如虎口逃生一般谢主隆恩,与薛太医一道重回河畔金轿边。

    与暗结力量搜寻樊若梨的秘而不宣截然不同,送她回宫的队伍可谓声势浩大,锦绣铺路,笙歌不绝,大有唯恐天下不知的架势。

    樊若梨的死而复生立刻在西凌国上下引起轩然大波,皇室一再传出消息,五年前樊若梨诈死之举是为躲避宫中内乱不得已而为之,樊若梨隐居南方小镇,并未皇家诞下一儿一女。消息传来,朝野一片哗然,五年前的血屠尤让大臣们心有余悸,如今又大张旗鼓接樊若梨回宫,其中用意,无人能解,一时间,朝廷之中,喧喧扰扰,人心惶惶。

    有丞相在皇都坐镇,朝廷还不至于乱了分寸,但甚嚣尘上的种种谣言,让身在丞相府中的祁睿坐立难安。

    此时在丞相府蹭饭吃的祁鹿,也挂着一张怏怏不乐的苦瓜脸。

    祁鹿用筷子戳了戳一点油花没有的青菜,甚为不满。

    “哥哥,你好歹也是个堂堂宰相呀,怎么整天吃得和个兔子似的。”

    “我还不如兔子呢,现在连新鲜的菜叶都快买不起了!”本来朝廷里乌七八糟的让人头疼,偏偏这会儿丞相府财款拮据,欠了一屁股还不完的债,想想自己当年也是风流得意的荻祁国之王,现在竟是如此落魄,祁睿怨念重生。

    “樊、若、梨,她怎么不叫樊若虎,你知道有种妖精叫退财白.虎吗?和她扯上关系准倒霉,当年把我打得半死不活的不跟她计较也就罢了,还哭鼻子抹泪地让我一次一次去救她,先前赎那个叫什么香梨的小女孩,接着又要我把她从妓院里弄出去,丞相府就这点家当和俸禄全搭进去了--”祁睿一想到他处心积虑千金散尽,到头来囊空如洗白忙一场就有说不完的怨怼,“说来真是可笑,估计樊若梨十几年前就破了瓜了,我竟然还要花天价买她的梳拢之夜,还有你知道那只母老虎有多凶吗,见了面也不道谢,直接骑我身上往我脖子上掐,本事大着呢,我就纳了闷,她那么嚣张的母老虎怎么见了姓凌的就变成怂柿子了呢,我们都给她安排得那么周全了,竟然还能被抓回来,真是笨得不可理喻!”

    眼见着一向以儒雅著称的哥哥竟然满口粗言野语,越说越难听,祁鹿终于忍不住了:“哥哥,你怎么能说樊姐姐是妖精,皇哥哥是姓凌的呢?樊姐姐什么时候哭着喊着让你救她来,还不都是你自愿的吗?你嘟囔什么呀。”

    “小子你懂什么,你以为我只愁银子吗,朝野之中势力错综,利益网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樊若梨当年是何等人物,如今莫名其妙活回来,无论曾经是不是樊若梨的党羽都会吓破胆,到时候有个风吹草动,人人都如惊弓之鸟,朝廷一旦有乱,保不准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想到樊若梨回宫后,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祁睿的眉头耸成了山,一点食欲也没有。

    祁鹿心里十分疑惑:“我真闹不明白,皇哥哥那些年都快要斩尽杀绝了,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眼睛都杀红了,明明那么不喜欢樊姐姐,为什么现在非要接她回宫呢?”

    “这有什么闹不明白的,”祁睿斜倚在床榻上,手扶额头,俊雅的面容之上多了几分疲惫,“皇上自小便交由樊若梨抚育,二十多年来的纠葛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现在樊若梨废了武功,也没有实权,构不成威胁,而且还给皇室添了一对龙凤双子,这些年,樊若梨多少平添了几份姿色,她本性纯良,又熟识皇上起居饮食的习惯,皇上顾着旧情,估计就有了带她回来,养在后宫的念头了。”

    “这样呀,”祁鹿恍然大悟,看着面前一盘盘翠绿翠绿的青菜叶,不由想起了樊若梨烧制的喷香喷香的红烧肉,“怪不得,樊姐姐烧的肉馋死人了,我也想把她养在后院里煮饭给--”

    “啪!”祁鹿还未说完,祁睿就恨铁不成钢地用筷子狠敲了他一下,疼得祁鹿眼泪都流了出来。

    “长不长出息,就知道吃,不长脑筋乱说话,樊若梨被抓回来有你一半功劳,还不知悔改,再胡言乱语闯祸,看我不收拾了你!”望着祁鹿委屈的大眼睛,祁睿忍了忍,不再凶他,“说正经的,王爷和樊若梨向来势同水火,樊若梨此番回宫,王爷要是出手,恐怕凶多吉少,王爷一向宠你,这次你机灵打探着点,也算是帮你樊姐姐一把。”

    “嗯!”这次,祁鹿没有多舌,捂着头顶的大包,听话地点点头。

    思绪纷乱的祁睿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畔,启牖远望。

    初夏的池苑叠绿纷纷,荡漾的水光反射到殿中层层摇晃,处处是一番别样风景。

    祁睿双臂环胸,沿窗而立,若有所思,祁鹿凑过去,手靠在窗上支着脑袋享受湖面袭来的凉风。

    “龙凤之将,最是不甘屈辱,这鲤鱼脱了金钩,恐怕再难回头了,就怕皇上一厢情愿,到头来枉费了心思。”

    祁睿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湖塘中,一条金红的大鲤鱼跃出水面夺食,一个翻身后消失在湖中深处,唯剩道道涟漪层层拨开,久久未见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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