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恪心中打定了主意,当晚就和林如海密谈了半天。二人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一个表情复杂,一个神情变幻,都一副不大痛快的模样。黛玉频频望着他们两人,甚至还特意牵了几个话头,想要打探下其中缘故。可惜直到要回自己院子了,黛玉也未能探听出什么事情来。

    但是这种疑惑,在接下来的日子,黛玉就渐渐明了了。比如柳义彦来林家的次数越发频繁,再比如以往都是举止避讳的他,现在偶尔两人遇到了也会笑谈几句。而这几句话中,并不完全是寒暄客套。

    开始是拿着林父作由头打开话题,后来便渐渐扯到了林恪身上,再后来,柳义彦则是漫不经心地开始关心起她的身边小事来。

    “近日天气乍暖还寒,林姑娘早晚还需多添衣才是。”柳义彦今日穿了件靛青底子白色瓣状印花圆领袍,加白玉鱼龙长青带,束发嵌宝紫金冠。此时离着黛玉几步远,脸上带着三分笑,话语中含了三分关切。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精神勃发好儿郎,只除了黛玉心底蹙眉。

    半月之内偶遇柳家哥哥的次数过多,这让黛玉不得不产生某种不大明确的揣测。比如那日里她和自家哥哥说的话,再比如当天晚上自家哥哥和爹爹那诡异的神情,再比如眼前这人近日似有似无地举动。

    黛玉有些无奈,就因为她当日里说了句不讨厌柳家哥哥这种性子的人,所以才成就了眼下这种局面?也不知道该夸自家哥哥行为够果断,还是该夸这位柳家哥哥反应够敏锐。黛玉正出神着,自然没注意此时柳义彦眼中略过的紧张之情。

    “听闻林妹妹近日参加了几场宴会,不知可曾遇到什么别趣雅致之事?”柳义彦在脑海中打了半天草稿,终于选了一个最稳妥的对谈。

    黛玉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心中一动,脸上绽放出一个俏皮的笑意:“近日未曾有,倒是前些日子在外祖母家府上,玩的很尽兴。”现在回头想想,那日里柳家哥哥的言谈举止,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柳义彦果然被黛玉这话说得心底一惊,不知该赞叹她此时的敏锐还是该纠结她当日的若无所觉。

    若承认当时他就对她有意,在她心底就落下了步步铺垫、心机过深的印象了吧?可若不承认,她会不会又以为自己这番举动,只为了博得林如海的好感,而又觉得自己对她毫无情义?

    他竟然也有被逼到这份上的一天啊。

    柳义彦眼底露出几许挣扎,终于抬头看了黛玉,语气比之往日更多了几分认真恳切和执着的意味:“我并不大喜欢话本儿游记之物,柳絮也不大喜欢。”只是因为你喜欢,所以才会一次次地寻来给你,所以才一次次的让柳絮带给你。并不仅仅是在贾府那日,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对你有了不一样的心意。

    柳义彦很想将后面的话也一起说与她听,但是又怕过于急躁以至于功败垂成。反正这姑娘是个聪慧的,想来必然会明白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柳义彦如此想着,心情又好上不少,说完这番便目光灼灼地盯着黛玉的反应,双手也不由地攥成了拳头,呼吸都几乎不见了。

    黛玉的确被吓到了。柳义彦这话石破天惊,让她一直心中的种种细微疑惑之处都有了解答,心中甚至涌起一种往日里细细埋藏在最深处“果然如此”的情绪。怪不得总觉得依着柳哥哥的性子,即便跟着自家父亲学习,也不至于讨好到自己身上。

    以前还以为是因为柳絮在自己身边,柳家哥哥是一片感激之意。但是后来柳絮也渐渐变成了落落大方小闺秀一枚,柳家哥哥态度却越发殷勤……重重疑惑之处被柳义彦这短短一句话全部消弭无踪,黛玉恍然大悟的同时,难得有了几分不自在,心跳也快了几分。

    黛玉微微低头,无视了柳义彦那紧迫盯人的目光。她目光在地面青石上巡梭一番,又盯着路边新冒头的青草看了半天,心中思绪平复、计议已定之后,才终于抬头看着柳义彦,脸上露出了比往常稍微灿烂一些的微笑,口中吐出了一个字:“哦。”

    自家哥哥说了,遇到一时想不通弄不明,但心底又有些小生气,想好好整对方一把的时候,就说这个字就对了。黛玉觉得,此情此景、此时此刻,用这个字简直浑然天成毫无内疚之感。

    柳义彦果真被黛玉这个字打击地几欲吐血。他刚才恍然即将被宣判的刑犯一般,等着黛玉的回应。或者是害羞、或者是故作不懂、或者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是直接的婉拒,他设想了黛玉无数种反应,也在等待中想了无数种回答,打算无论如何要将一切控制在范围之内,结果黛玉却只是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从这一刻起,柳义彦终于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了。

    从父母去世的那日起,从柳絮渐渐说不出话的时候起,从他与叔叔婶婶分开过的那日起,他就习惯了谋算,习惯了说话半吐半露,习惯了面面俱到,习惯了自力更生一切尽在掌握。而这些习惯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声名鹊起,更多的是师长的赞叹和同门的钦慕,最后还带给了他一个状元。

    之后的路,虽然有些波折有些跌宕起伏,但计划一直未变,目的也一直未变。再后来林大人对他欣赏有加,林大人对他耳提面命,林大人偶尔也笑言小小年纪不必如此殚精竭虑。林恪更常常说他过于自律,让他偶尔也试试事前不去谋划算计,让其全盘脱离掌控,感受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爽快滋味。

    他当时是怎么回应的?他说:“这是我的天性,如我能事前想到的,我必然会谋划。我又不是没遇到过全盘脱离掌控的事情,当时我也未曾惧怕过!”

    他不是林恪,没有林如海在前头护着。他也不是司徒瑞,没有皇上在前头护着。他更加不是朝廷重臣,可以凌驾众人之上。所以他只有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前行。笑谈犹在耳边,自己当时的豪迈之情犹在耳边,而今日之事,却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眼前的姑娘笑的比往日更加灿烂,他却有些心中发冷、面色泛白。原来这才是全盘脱离掌控的滋味?他承认,这一刻,他是怕的。他害怕眼前之人就此不理会他,他忧虑她对自己的看法,他更担心她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地情意,一切都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天知道前几天他得到林恪含糊的首肯之时,内心有多欢悦!莫非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就此终结?他在林恪和司徒瑞面前多有底气,此时就有多惶恐。

    原来之前未曾惧怕过,只因为代价不沉重罢了。

    因为太在意,所以才更加小心翼翼地谋划,所以才更加在乎对方的回应,所以才在得到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后,如此的——狼狈不堪。

    原来——我比我认为的——更加在乎你。

    柳义彦深吸一口气,勉力维持自己惯常的俊雅姿态,春日阳光下的少年露出了如往日一般的笑容,只是手心的湿滑和比往日低沉的声音,还有眼中闪过的苦涩之意,都清晰说明了他此时的心绪翻滚。

    “林姑娘……”这不是柳义彦第一次喊她林姑娘,却是第一次让黛玉心中泛起了些许涟漪,也让她莫名有几分心虚。很多未曾说的话语,似乎只通过这低低一声传递了多来。似不安、似叹息、似愧疚、似坚定。

    她生气他竟然背地里算计这么久,所以打算来个小小的教训,磨他两天而已。结果竟然被这一句话就弄得差点心软了,黛玉抬头看了看他有些发白的脸色,嘴唇张合了半天,下意识地说了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柳家哥哥只顾着说旁人,莫非自个儿就不记得早晚添衣了么?”

    黛玉说完就忍不住懊恼,自己可真是——太蠢了!一句话就泄了底细!当看到柳义彦从恍惚到惊讶再到惊喜的神情转变之后,她就愈发懊恼了。今日这事情乱糟糟的,她先回去想想再说罢!若是一直和这人在一块儿,自个儿也跟着变呆了。

    “多谢林妹妹关心。”柳义彦果然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也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黛玉小小哼了一声,忍不住继续刺他几句:“我向来都是如此。”又不单单是为你,所以你也不必那么激动!

    这算欲盖弥彰还是恼羞成怒?柳义彦被她这一说心中愈发安然了,脸上多了浅浅的喜悦,语气也更加柔和:“林姑娘一向温柔大方的,对任何人都如此。”这会儿必须要顺毛摸,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果然听了这话,黛玉终于满意了,也不再和他多说转身就走。细看却能发现步伐比往日更快了几分,双手甚至小小拎起了裙角,颇有落荒而逃的架势。

    柳义彦轻笑出声,又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结果刚回身就看到林恪正一脸迷蒙地看着他,甚至还跟着他眺望了几眼,边开口问着:“柳兄这是看什么?”

    “没什么。”柳义彦摇头,只是心中的喜悦仿佛禾苗遇到了阳光雨露一般,蠢蠢欲动,试图破土而出。他压抑了又压抑,终于还是压抑不住由心底散发的灿烂笑容:“无咎。”

    “嗯?”林恪揉着眼睛试图驱散睡意,春困秋乏夏打盹神马的,桑不起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确实很痛快!”从方才黛玉那句“哦”开始,事情便全盘脱离掌控,主动权也瞬间易主。只是在知道对方底细的情况下,他不仅不担忧,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对方会使出什么招数了。

    “是吧?我早就告诉你,有时候一味的算计也落了下乘……”林恪极力掰正柳义彦的某些腐朽落后思想,立刻跟着探讨起来。难得柳义彦这次也想通了,自然而然的不耻下问,两人一路上聊得兴高采烈。

    而在后院宅子里,黛玉正咬牙切齿、跃跃欲试地拿了笔写写画画:“竟然敢算计我!还算计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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