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两点了。

    父亲住的是两人间的重症病房,我们到的时候,他临床的床铺是空着的。而他的床边,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中年女人正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我们推门进去她也没有动,闭着眼睛抱着膝盖始终和睡着了一样。

    上飞机之前我已经大概了解了父亲的病情,我知道,他现在已经到了胃癌晚期。也知道,因为身体衰竭,父亲陷入了昏迷状态,一切的情况都十分的不理想。

    一进病房,我的视线就直直落在了病床上的父亲身上。其实,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是壮年时的模样。在我心底,他有这世界上最宽广的肩膀,有这天地间最坚实的手臂,有我幼年所有的希望与期待。哪怕最后,他选择了别的女人抛弃了我的母亲。哪怕最后,我因为他的外遇而失去了完整的家。哪怕我恨他,可我也爱他。我从没有想过,他的晚景会是这样的衰老,破败,凋零。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和其他的老头一样,头发变得花白而又稀疏,面上布满皱纹。我总以为,我的父亲,他是不会老去的。我更没有想过,他会像现在这样生那样重的病,会每天靠着呼吸器,靠着点滴过日子。

    站在病房门边的我,静静地望着昏迷中的父亲看了很久,或许是因为对父亲这个字眼生疏了太久,我的嗓门哑了又哑,才好不容易喊出了一声:“爸。”

    我的话音刚落,在床边陪着父亲的黑衣女人就动了。我见她抬起了头,转过满是疲惫的脸怔忪地望向我。当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愣了两秒才开口问道:“你是舒爽?”

    我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突然瞪圆了眼睛,双目猩红地对着我,喘了几口气才断断续续地压低声音喊道:“舒爽?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还认得床上躺着的是谁吗?好好的当你的大明星,好好的做你的豪门太太不好吗?你还回来做什么呢?这样的娘家只能给你丢人,你还回来做什么?是你良心发现了?还是你妈妈良心发现了?可这是不是有点晚呢?你爸爸清醒的时候天天给泰国打电话,你妈妈是怎么说的?叫我们不要耽误你们的前程?前程?你妈狠心我们都知道,可你一个小女孩怎么这么狠的心?就算其他的嘘寒问暖都是假的,钱总是真的吧?以前你爸爸不管生活多困难,每个月都会定期给你打两千块钱的生活费。你该考大学的时候,他把家里的店面卖了,拿了二十万寄给你读书。结果你呢?你当了大明星做了富家女就连亲爹也不认了吗?你回来过一次吗?你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吗?你回过我们一封信接过我们一次电话说谢谢吗?去年,你爸还有机会动手术的时候,我想尽办法找你,你为什么不来?我打电话去泰国问你们借钱,你为什么挂电话?有什么仇恨比你亲爸爸的命还重要?”语落,她却哑了嗓子,顿了顿整个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我见她闭上眼对着我摇了摇手,也不看我,只垂着脸握住了父亲插满管子的手哑然失笑道:“好了,我现在凶你,老舒醒了会不高兴的。算了,人你也见了,你也可以走了。出去吧,你现在来,已经晚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莫诺云已经静静地挡在了我身前。直到女人闭上眼转过头,他才半扶着双手打颤的我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中年女人,就是当年我爸爸的小三韩璐。当年我父母离婚,她嫁给我父亲的时候才二十岁。照理说,韩璐今年也只有四十岁而已,该是女人人老未珠黄,风韵犹存的年纪。可偏偏,我在她的身上只看见了枯槁和疲惫。她的年纪比我母亲小,可她的样子,看上去却比我母亲老了太多。所以,我才会在最开始进门的时候却没有认出她。

    她刚刚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我实在有点反应不过来,浑身上下也似乎失了所有力气。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我只隐约记得莫诺云找了两把椅子来,他把椅子往父亲的病房门前一摆,就拉着我坐了下去。

    过了一会,走廊上来了五六位医生。他们停下和莫诺云打了声招呼,接着,才走进了病房开始替父亲检查。那时,我听见病房里韩璐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医生的问题。而莫诺云呼了口气凑过来半搂着我,只一下一下极轻地拍着我的背。

    而我的心里实在太乱,脑子里,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韩璐说的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生活费?什么学费?什么电话?我从来不知道……

    我靠在莫诺云的肩头,半晌才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的话和我知道的完全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我到泰国的时候才六岁,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母亲一直说:“你爸爸找了个狐狸精不要我们了。”我看见母亲哭,看见母亲闹,看见母亲负气离家。年幼的我就觉得,一切都是父亲的错。

    后来,我大了点,小学班上也有一个女同学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异的。可她和我却又有一点不一样,因为每个月里,她总会有一天特别开心。那一天,她的父亲会来学校接她,会带她去吃好吃的,带她去玩好玩的,还会给她很多钱。我对此实在太好奇,就问她:“你爸爸怎么给你那么多钱啊?”那女同学听了就特得意,当时,她仰着脖子告诉我:“那是爸爸给我的赡养费!”

    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赡养费是很高端的一个词,我实在理解不了,却又觉得一个孩子能得到那么多的钱真的好了不起,那该能买多少好吃的糖果啊!而我的爸爸妈妈也离婚了啊?我和她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样的啊?可为什么我却没有?我的爸爸为什么再不来接我了?我的爸爸为什么再不带我出去玩了?于是,那天回到家以后,我就偷偷问母亲,我说:“妈妈,爸爸给我们赡养费了吗?爸爸什么时候会来接我放学啊?”

    我也记得很清楚,当时母亲闻言就拎着我躲进了角落,她沉着脸,非常严厉地对我说:“爽爽,以后不许提你爸爸!没有!什么都没有!你爸爸不要我们也不管我们了!他就是个给狐狸精勾掉了魂的负心汉!记住,你只有新爸爸!你爸爸不要你了!”

    长大后,我也曾怀疑过。可再后来,因为浓浓的失望和遗憾,我就再也不愿去多想了。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接到过父亲的一通电话,从来不知道老家的任何消息,从来,我都以为他遗忘了我。

    可是今天,却有人告诉我,告诉我,我的父亲其实一直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对我好。告诉我,我的父亲还曾经千方百计地找过我向我求助。可,那时候,我在哪?

    莫诺云请来的医生给父亲进行了会诊,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徐特助带着一打厚厚的资料来到了医院。起先,我以为那是莫氏的公事,就转过脸没有多看。可是莫诺云单手拉着我看了会文件,突然就捏了捏我的手心,他说:“爽爽,我们错怪爸爸了。”爸爸?莫诺云一直喊我的母亲“伯母”,可他,却喊了我的父亲“爸爸”。

    我闻言转过脸,顺着莫诺云的目光,接过了他手中的资料。当我拿着那些资料一条一条细细地看下去,已经不住红了眼眶。

    白纸黑字间,把这二十年来,父亲汇去泰国的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父亲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清贫,可他汇给我的钱却从来没有少过。后来,在我要考大学的那一年,他又干脆卖了自己唯一剩下的一间店面,提前寄了二十万学费给我。我六岁离开以后,每一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他都会给我寄礼物。在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舒童学会写字以后,他还会要求舒童每年给我写一封信。这二十年来,每年不论是中国的哪个节日,甚至是六一儿童节,他都会给泰国拨电话,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给我拨电话。

    父亲曾经带着舒童去过两次泰国,第二次的时候,父亲请的翻译突发疾病入院,他与当地人因为语言无法沟通而产生了口角,之后送入警局被强制出境。也因此,父亲的护照上有了不良记录。之后,他数次向泰国大使馆申请签证都无法获得批准。再后来,舒家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差,父亲也已经再不敢想出国的事了。

    于是,一年又一年,一转二十年过去了,在泰国的我一点回音也没有。可一年又一年,一转二十年过去了,父亲还在继续给我寄钱,寄礼物,寄信。这一切,直到他病重入院才被迫中断。

    什么叫父爱如山?以前,我总以为我是没有这座山的。可如今我才知,我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这座山其实一直都压在我的根上,它是我的倚靠,也将会是我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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