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虞从舟在郊外长亭与平原君送别。那时方知,是赵王救下了姜窈。

    一年未见,平原君似乎亦憔悴许多,但终于见到从舟,他眼中闪烁着紊乱的光芒。

    二人沿着长亭且行且惜,还是平原君停在一段阑干边、先开了口,

    “王兄说,你爱那楚姜窈,他怎会看不出来… 她既是你爱的人,他不会狠心去伤害、即使她是秦人……王兄还说,护你救你他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亲手埋下你和他之间的隔阂。”

    一字一句、都像是王在他耳边轻语,从舟立在风口、衣袂微荡、心绪难平,想不清自己究竟修了何种福缘,竟处处得人恩荫、一再绝处逢生。

    原来自从赵王试出楚姜窈的真心,便想着要放过她。也是夙缘巧合,姜窈被押入死囚牢时、要求以黑布罩脸……于是行刑那日,赵王将另一名死囚蒙上黑布、换下了她。

    平原君换了个姿势、避开他的视线又道,“但楚姜窈在赵国毕竟是被定了罪名的秦国间谍,王兄不想你与她在赵国相见、怕再次累你入罪。王兄本想把她送回秦境,是我……是我一时妒意蒙心,恨你竟爱上这女子,所以在半路上悄悄把她截下。

    “我把她软禁在府中,原本是想、要让你与她再难相见,或许你就会回心转意忘了她……但没想到你听说她被处死、心神俱灭,从此不见了影踪。若你自尽,我… 我真的害怕是我逼死了你!所以我再不敢有别的贪念,揣着一线希望、带她入秦来寻你,纯粹只是想要你知道,她还活着……”

    一场寂静,亭外芳草不再,枯叶飞零,从舟感觉得到,平原君心中也开始学着掩藏酸楚。爱恨之苦,是不是会令所有人都寂寞到这一步?

    “……谢谢你,医好了她的手疾。”心绪杂乱、却说不出其它。

    平原君摇了摇头,“那一路上我想过许多过往,那时方知,我对你、毕竟不如王兄……王兄说过,他对你必竭尽君王之力,予你所爱,取你所求… 是我从前未懂。”

    平原君叹了一息、淡淡一笑,那个瞬间、他忽然少却了许多少年时的跳脱欢愉。

    从舟忽觉揪痛,懂心懂情又如何,只会教人黯哑了念盼、藏匿了愿求。

    如他对他、其实明悟在心,却仍是无以为报,只是将更多亏欠、向记忆深处堆叠。

    好在平原君忽然回眸一笑,视线中又流转着从前的那种少年不羁,

    “从舟,如果我们能够重回少年、重新来过,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会选择我?”

    虞从舟身上一怔一麻,眼神游开、习惯性的仍有闪躲。

    平原君似乎并不在意,出神地幻忆着各种可能,忽然隔着衣袖牵住他的手,眼中散着一丝冀想的光,

    “是不是该强留你与我一起在宫中长大?宫中除了王兄的女人、再没有别的女眷,那样,你便只看得见我。”

    他这出格一问,倒令二人间沉冷的气氛换了昔日的暖色、拖着从舟亦入了戏。

    从舟懵懵而笑,很实诚地“嗯”了一声、点点头,开口却是,

    “若真如此,甚好……我会选王。”

    “你!”平原君立时垮了笑容,郁气难吁、手指狠力捏扣、痛得虞从舟微皱了皱眉,

    “那就该强扣你在我平原君府中,看还有谁敢比我出挑!”

    虞从舟忍着疼平复了表情、又一次很实诚地答道,

    “若真如此… 也甚好,你府上三千门客、才子如云,我会选范雎。”

    “呵呵,呵呵,”平原君眯着眼、喘出两声冷笑,“倒也是,以你隽秀天下的仪容、说不定当初能留住范雎的心,他便不会离赵、不会入秦,与我赵国倒是一件大功。”

    “嗯。如此这般,可算是双赢,我欢喜,王也会欢喜。”虞从舟见平原君被挑得岌岌有些上了火,一瞬间似乎真的有一种重回儿时的喜感,便更是强忍着心中暗笑、一装到底。

    却不料平原君占不到言语之利、忍不住反扑上来、圈抱着他便向地上滚砸而去。虞从舟好生后悔、怎么竟忘了他虎虎生威的小孩心性说暴发就暴发… 他顿时预感身上伤口必定又要撕裂、浑身悸的一颤。

    他闭了眼,但伤口却并没有砸在地上。落地那一瞬间,平原君一挑臂弯,转了身姿,自己以背着地、从舟的前胸压在他身上。

    这姿势委实尴尬,从舟挣扎想站起,平原君反而更加用力锢住他,那固执模样当真与儿时无异,从舟忍不住撇头浅笑。

    见从舟熟悉的笑颜一如从前、依旧似云般清隽出尘,平原君又痴了几分,悟叹道,

    “竟是我错了上下… 从前我总是想着要扑倒你,但原来你喜欢扑倒我!”

    从舟再次无语、忍笑忍的伤口内裂。

    “我明白了,王宫、平原君府都不好。其实我早该放下架子、住到你虞府中去。”若能像楚姜窈那般好命、与他朝夕相处、哪容他不生情?

    从舟定定看着他、又点头道,“若真如此,我家窈儿的手疾倒可以早些得治。”

    平原君红着眼瞪住他、再不说一句,从舟这才撤了懵懂眼神,歉然道,

    “赵胜,你是君、我是臣,我不该逗你……你对我百般痴护、我记在心里,但今生难还。来生……”

    平原君见他渐渐涩然的眼神,心间倏地飞冷,

    “虞从舟!你难道、连来生都已经许给她了??”

    “我没有。来生的事我说不准,许给谁都只是敷衍。”

    从舟的眼神清澈简蔚,没有一丝矫作,平原君忽然绽出一抹明亮的笑容,圈住他一骨碌坐立起来,

    “就凭这句,我没选错人!”

    从舟疑惑他的由怒到喜,平原君倒愈发悸动道,

    “你不是情圣,我不司天命。你不许我来生,才是真的坦诚待我、一如兄弟!”

    平原君奔入亭中取来两杯酒,二人持酒对立,把一番践行唱出结拜的味道,

    “从舟,我为寻你而入秦中伏,你为救我也不惜入秦受刑,你待我,亦是百般痴护,只不过你不自知。我能与你自幼相识相处,从不遗憾。”

    虞从舟手中那杯践行的酒微微震颤,溢在手上、难辨是烫是凉。

    握不住的遗憾,饮不尽的离伤。平原君一抬手、喝完杯中酒,终于转身向赵而去,临行、他爽朗地笑了笑说,

    “你不选我并无所谓,你始终当我是兄弟就好。夫妻有什么好,不过是半世的事,只有兄弟、是一世的事。”

    ……

    时至隆冬,又是一夜飞雪无边,嬴淮忽然接到秦王旨意令其入宫。甫一入宫门,他下轿行在雪上、却突然一脚踏空,冰壳下的泥水浸湿了鞋袜。

    嬴淮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为何每年冬天,总是有不好的事发生……

    果然将将踏进懿宫大殿,殿门就在身后重重扣上,门外的侍卫们脚步沉闷,似乎身上都携着重剑。

    懿宫、对嬴淮来说是最无法忘却、也最摄心的地方。二十多年前,在他单薄的记忆中、父王总是在此审卷批奏,商榷朝政。那时、时常会听见母后在殿外遍寻他的声音,但父王总是纵容他钻躲在他的王案之下偷玩,待众臣散尽,才把他捞出来,看着他满脸的墨汁宠爱的笑。

    一直到、五岁那一年,父王去了洛阳,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夜雷雨交加,他被携着重剑的侍卫带进懿宫。宣太后冷冷立在眼前,只是纤指一招,立时便有人上来绑住他的手,掐开他的口,逼他喝下灼心的毒酒。

    再被拖出懿宫时、他已是神智朦胧、五内翻搅,但还是看得见、母后的寝宫沦于烈烈火海,雷雨再狂、却无法浇灭高窜的火苗,半边夜幕被熏成深红、映得懿宫高高的殿门如陷血云之中……

    回忆收拢,人声渐近,是秦王步履沉沉。

    嬴淮抬起头,惊见秦王身后、竟是从前他为了救从舟转攻高阳时逃脱的那个王副将。此人见过他手中的兵符、亦知道他曾经起意暗杀他,此时出现、必有煞念。

    果然,秦王眼中寒意重重,立在他面前一丈之外再无往日亲和容颜,“范雎,从前你在魏境所用的兵符,究竟是从何而来?到底是真是假?!”

    “兵符?如臣所说,那枚兵符是宁妃的侍卫带与微臣的。臣已经交给王上,那符是真是假,王上不是早已有判定?”

    秦王取出一枚玉符、正是当日范雎所供出那枚,脸色却更加沉冷,

    “你给寡人的,确实是仿刻之符。但王副将所见并非这一枚。你在营中示给众将看的兵符、玉中含血,绝不是你交给寡人这枚!”

    “王上是怀疑臣偷取了王的兵符?……雎原以为王上信我,但原来、雎与王副将之间,王上、还是信了他?”

    秦王看不清他是真的全然不知、还是假意虚晃。

    秦国真正的兵符早在秦武王被毒杀时已丢了影踪,这二十多年来、王宫之中那枚兵符亦是公子市当年仿造,却教他这个秦王如何能说得出口。

    他屏退众人,凝着范雎道,“不是寡人偏信王副将一面之词,但多年前、你就曾自信溢溢、一人一骑、竟劝退了逼宫讨真兵符的王、吴、韩三位将军。寡人一直想不通,你究竟凭了什么、说服那三位老将?”

    “除非,至始至终、秦国真正的兵符一直在你手上!”秦王声音愈发冷戾,多年的信任、此刻只觉得是被一个幕后强敌始终玩弄于掌心。

    终于还是有这一天… 嬴淮心中苦笑,漠然答道,“雎只是一介魏国布衣、怎么可能有秦国兵符?”

    “‘雎’…?这当真是你的名字么?还是,你本名叫‘淮’,拆作名姓两边、只以苟且的‘且’字掩饰在中间?”

    苟且的且……嬴淮心潮涩涩,没错、生于天宫又怎样、此生还不是只能苟且沦落于地下。

    “……臣听不明白王上在说什么。”

    “寡人是在问你,这么多年来,你可是隐姓埋名?你可是处心积虑?你可是、我先王之后?!”

章节目录

迷谍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惜夕西兮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惜夕西兮并收藏迷谍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