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天边已换了黎明,藏蓝色的夜空渐渐泛起浅灰,但连朝阳都失却了明暖的橘色幕黑。

    嬴淮以剑支撑,站起身来,面色不似昨晚那般沉厉。他走出红亭,见从舟仍旧跪着、血染前襟,心中又有些不忍,向他行了几步道,

    “昨夜,是我过激了,你若非绝望到底、也不会求死……我不该那样责骂你。”

    从舟没有反应、一动不动地垂着头。嬴淮略感不安,仔细看去,他竟然闭着眼、似乎早已昏迷。

    嬴淮惊喊一声“从舟!”,伸手去搭他双肩,一碰之下,从舟的身躯如久立的陀螺、顿失重心,向一旁雨沼中失控倒去。

    嬴淮又惊又慌,急忙抱起他、连拖带拽地将他拖进一旁的花房里。他体温冰凉,嬴淮探手去搭他的脉,越探越失了方向,他竟已是大寒入肺、重痈瘀滞、血髓滑涩。

    嬴淮急忙摸出一颗濡心续命丹,喂进他口中,但良久、他仍无一丝反应。

    嬴淮稳住情绪,快速除去从舟身上湿透的衣裳,又解下自己的干燥外衫、欲给他换上,却突然看见从舟腰背上深深的刀伤痕迹,似乎因为处理粗糙,伤口愈合之处参差不齐,仍旧渗着些微淡红色的脓。而他胸口的烫伤割痕更是细细密密、纵横狰狞。

    越盯着那些伤痕,嬴淮越是觉得双眼扎痛。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初不该利用从舟的一句酒后之言、去夺赵国两城、杀赵军三万……从舟对赵国赵军的拳拳牵挂之心,他分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时却完全没去想过、那样的屠杀之后,以从舟的重情重义、必定难以自恕、不肯偷活……

    昨夜他斥责从舟,怪他自寻绝路、害死小令箭……但难道不正是自己,利用从舟待他的兄弟之信、屠尽他军中战友、在从舟本已陡狭的命途中再筑绝壁,才会逼得他自罪自责、将小令箭送去他身边、而自己领罪伏诛以求赎罪么?

    嬴淮生平第一次这么悔恨自己的选择。他得了两座城,却害了两个最爱的人。

    从舟的脉息几乎虚无,嬴淮不敢再迟疑,取出袖中银针,深深扎入从舟天柱与曲垣两处痛穴。从舟的身体终于无意识地在地上迸弹了两下,嬴淮趁他有了些反应、再次给他喂进一颗续命丹。从舟眉尖跳颤,似在灵魂深处挣扎,终于猛地蜷起、痛地哑嘶一声、睁开了眼。

    嬴淮怕他受不住、迅速拔出银针。痛意犹自在从舟脉络中游走,他下意识地抓住花房里的一块碎瓦,紧紧捏着、不肯痛呼出声。

    嬴淮知他伤入经脉、寒侵骨髓,此处又没有火盆取暖,只能再次将他抱进怀里。他哑声问道,“你身上的伤…都是战场上…”嬴淮喉咙酸得说不下去。

    在从舟听来、却似乎是哥哥的另一场质问,他艰难发声道,

    “我,我没做武将…没杀秦人,是…打匈奴。”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嬴淮愈加心疼,“为何都没人为你上药缝伤?”

    ……他只不过是个冲锋营里戴罪的骑兵,夜间不锁他已是宽限。

    虞从舟怔怔道,“王上要我战死沙场…我只恨自己是武将的体质,竟然…还梗在这世上”

    ……

    到了午间出了日头,嬴淮扶从舟去园中石桌边坐下。从舟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致,原来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竟是来自梦中。

    小园依河而建,因而只有三面有墙,园中的红亭立于水边、扶匾上写着“莫梨亭”。偏右侧有一个玉砌拱门,完美的圆弧下,映出远山黛黛,古朴而安逸御心。

    “这里…我梦中常常见到这样的亭台庭院,常想着未来的家就要这样……怎么竟会真有此处?”虞从舟自语低喃。

    嬴淮在一旁出神回忆,“我常听小令箭说,以后的家,要依山、或傍水,厅堂厢房都与她无关,只要有一座景色独好的小亭,翘檐彩梁,凌波微醺,周围环绕碧瓦玉墙,墙内外遍种繁花。”

    虞从舟这才想起,这是他与窈儿在五碧斋宿聊时、他们一起想象的家。那时她笑如春风道,“临水造园、就只需要三面墙、可以省一面墙呢”,她还说,“亭子要造在水上,因为那样、上有仙鹤常来,下有碧水常流”……

    嬴淮抚摸着石桌上他一经一纬刻下得棋格,语声中浸满等待,“她説园中要有石桌石凳、可以在晨光里下棋对弈…”

    说到此处,嬴淮忽然恍然苦笑,“我竟忘了,她并不爱下棋……原来这一切不是她想要的,是你想要的?!”

    “不,是她想要的,她説不单要种花树、还要种果树,这样一年到头都会有花有果,园中就不会萧瑟寂寞…”

    二人静静对望,再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小令箭不喜欢寂寞,但却始终如斯寂寞。

    这里原本只有那红亭,嬴淮与小令箭曾约定、每年初春梨花开时,就在这亭中相见,以报平安。后来他听她说过那些向往,便一树一花、一砖一石地按她所说建起这个园子。

    “她从没有失约过,她若还活在这世上…”嬴淮哽咽着别开脸,看着红日、眼中尽是祈求,“她一定会来的。”

    今年春天似乎特别冷,已比往年晚了半月、梨花依旧未现芳华。嬴淮却以此为幸,再多等几天再开吧,或许他的小令箭就会赶得及。

    虞从舟仰望着那“莫梨亭”三字,这名字,该是哥哥取的吧,莫散莫离、莫忘莫梨……

    只是今年…伊人何辜,梨花何在?

    ……

    嬴淮从安汾镇上的各家药铺中觅得各味良药,每每趁从舟日间昏沉时灌给他喝,以驱除他体中濡寒。见他心脉渐渐强了几分,那日黄昏,嬴淮拆了两片竹简,要从舟咬在口中。从舟也并不问是何原因,只是静静照做。嬴淮摸出从舟怀中的毕首玉,以匕首的尖利锋刃重新划开他背上残乱愈合的刀伤,引出他体内血脓。嬴淮见他强忍着一声也不吭,怜惜地叹了口气,仍是狠下心、将他两度受创的刀口上暗长的发炎息肉一一刮去,方才为他敷药包扎。

    见从舟背上冷汗直溢,嬴淮想喂他一口水,这才发现他已昏在榻上,口中鲜血一滴一滴顺着竹简淌落。

    处理过伤口,嬴淮略微放心。但是次日清晨,梨花树上毕竟还是绽开第一朵梨花,纯白清雅、迎风窕窕。

    嬴淮凝着那朵柔嫩小花,再望了望小园拱门,眼中潺潺泪下,似乎再也没有理由欺骗自己。往年,小令箭总会在花开之前就早早在莫梨亭中相候,从不让他空等一天。他知道那是因为她总是以他为尊,但她那时常玩笑着说,

    “因为我最喜欢听、第一朵梨花绽开的声音。”

    而今,她失约了,多年来第一次失约。嬴淮身形摇晃,扶着园墙向园门外走去,凉风萧瑟吹过,将周围一切涤荡成惨灰一色。

    有人默默拉住他衣袖,是从舟。嬴淮喘得很急,胸中却愈发缺氧,他挥臂掳开从舟手指,眼神怔怔道,

    “或许今年你来了,她只想见你一人……我不在这儿,她可能会早些回来…”

    ……

    数日后,梨花盛开,芳满江边。虞从舟一人孤孤单单在亭中守候,守得住残息,守不到人迹。

    日升日落,芳华易谢,等过几度星辰,已有朵朵梨花开始凋零。

    看见柔白花瓣在风中分崩离析,虞从舟眼前惶然又是姜窈的身躯在马蹄之下顿时被生生撕裂的惨酷血景。那些花瓣随风扑面而来,仿佛竟像是窈儿满腔的血水泼淋在他身上。

    他身体霎时瘫溃,向后倒了几步,被一株梨树撑住,胸中气血乱涌,嘴角潆出点点暗红。

    梨树一震一晃之下,更多梨花静静飘下,再也没了生气、如血一般粘在他身上。

    若梨花尽谢,窈儿就真的不会来了?虞从舟心中恍惚,视线掠过处,看见园外一片翠竹,忽然便起了念,每日将翠竹沿皮打削,削下近乎透明的薄薄圆片,每一片不过指甲大小,又用染料涂成白色,五片一合,制成梨花样子。幸好他雕玉的功夫极俊,削竹刻花亦可栩栩如生,只是那薄削的竹片常常割破他的手指,但那也好、血色染在‘梨花’芯上,恰似花蕊的红润。

    从舟小心翼翼地将竹雕小花一朵朵黏于树枝上。春去夏至,这片梨花林竟然好像从未凋零,始终灿烂荼靡。

    梨花不谢,她或许、某一天就会回来

    ……

    直到夏尽秋临,从舟还是一天一天在莫梨园中枯守,甚至、只是等一个梦影。但每当日落,仍是只影空对,他又失了一天的希望,剩下更深更冷的哀绝。

    夜晚宿在花房,夏花的淡香如星光般笼在他周身,他又想起她在悬崖底、嚼着一根草穗,笑得淡泊而又通透,“从舟哥哥,你知道吗,有一种花、只需要一点水汽蕴湿,便能存活下去…”

    他怎会不知,那是水边的迷迭香,带着“永恒怀念”的花意。

    而她,是他的迷‘谍’香,缱绻迷雾、生死谍恋,他若还能闻见她的一点香气,即使无法再存活下去,亦无所谓。

    他拭去泪,学着她释然一笑,天地间寂火燎燎,燃在他眼前如蜃景迢迢。

    ……

    那晚狂风大作,秋意肆虐,从舟清晨起身时、才发现十株梨树上的竹片小花一夜之间全都被风吹零,淡粉愔愔地落了一地。

    那一瞬间,他不知该作何想。原来,即使自欺欺人,也不得恩准、不被成全。

    但竹花落尽,他才忽然看见,一枝梨树枝上竟缚着一段墨竹,墨竹通体透亮,内中卷藏着一卷锦扎,似是一封书信。

    这是何人所留,又是何时之事?或许因为从前每朵梨花谢去时,他就雕一朵竹花替上,枝上总是繁花满溢,遮挡之下、他居然从未看见这卷书信。

    他急忙取下,下意识间手指已难止颤抖。那锦扎微黄,似乎藏在枝上已有多年,而及至全部推延展开…

    …那竟然、竟然是窈儿的笔迹!

    “淮哥哥,见字如面。

    “数月前曾于褒山历劫,那时深悔不曾与你细说道别……”

    褒山?是她险些被李兑冻死在桦树林中那一回?这是窈儿数年前给哥哥留的信?!从舟自知不该往下再看,但此时任何一点窈儿的音讯都犹如枯海甘露、让他极难把持,他的目光难以自禁地沿着她的一笔一句游走下去。

    “若他日,我不能再守这梨花之约,又恐连累你苦等焦虑,故留此信。当花尽落,而我尚未来,你应会见此锦扎缚于枝头。

    “淮哥哥,若见此信,莫生悲戚,所谓‘梨花之期’,花有期、离有期,离尽繁花是归期。

    “数年以来,我有一事欺瞒了淮哥哥,常令我寝食不安。生虽不能说,死则不相瞒。我自幼与家人失散,逾十数载,复得相认时,竟知我亦是秦人。因而我早已盟誓入了大秦死士营。只是既已为死士,则不可泄露身份。多年隐瞒,淮哥哥莫要怪我。

    “自幼甘叔叔要我起誓,这一生要护你安全。我入死士营后,身不由己,不得再陪你左右,想来愧疚。所幸你已得秦王信任,而庙堂之高,我本也无能相帮。若我能在敌国潜伏、乱世相助,也是好的。

    “家父姐姐相继过世之后,我受命伺伏于赵国虞卿身侧,不觉两年。其间悲喜挣扎,愿起缘灭,具难言表。淮哥哥曾说,若我心中牵挂一人,盼念倾扎,从无日无夜、到日日夜夜,则我已成年。

    “我猜,我已成年。

    “我并非不知、此心此情,不容于家国。只是心止虞卿、难抑情丝妄动。即使覆手紧压心头、这般不堪心思依旧从指缝间冒出根芽,结成孽花,就开在眼前,挥之不下。

    “所幸,淮哥哥既见此信,一切应已杳然。乱念之罪已殇,愿此一命可偿。

    “今生一程,我得伴淮哥哥左右、亦曾尝过痴爱奢味,并无遗憾。淮哥哥无须挂记,更无谓为我伤怀。来生再遇,小令箭再报恩于淮哥哥左右。”

    绢至尽头,隐在竹管中,竹管上淡淡刻着两行字:

    “花落不回,

    “暖风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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