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从舟笑着回头,知道窈儿不解这风俗,便说,“这是我们赵人的习俗浪迹风云。”一语出口,他立感尴尬,但这二十几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将自己当作赵人,心里想的太顺溜、只怕再也改不过来。

    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换了眼神道,

    “就是、赵人相信月蚀之象是月神在彰显法力,所以一定要除去兵甲,虔诚跪拜,待月蚀过后,方可再抬头望月。”

    楚姜窈忽闪着纯净的眸子,‘喔’了一声,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卸下腰间软剑,匍匐在船头对月亮拜了拜说,

    “姜窈不知轻重,月神莫要怪罪。”

    虞从舟看着她娇美的背脊曲线,身上麻麻、心中唧唧,他贴过去把她搂在怀里,点了点她的小鼻尖,

    “不过我家窈儿还真是凡赌无输,连月蚀都赌得赢,可见当真是仙女下凡、绝非‘土地公公’那么平凡。”

    他正邪邪笑着,忽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漫涌上心头,月蚀之象甚难预测,窈儿怎会猜得如此之准?他身体倏地向后退了一尺,定定看进她眼中问,

    “窈儿,你真的只是猜的么?”

    她原本浅笑着,被这一问,倒起了些尴尬。

    虞从舟见她神色有异,心头一沉,愈发不安,“难道……”他眉宇紧蹙,想起平原君和窈儿都曾大赞过哥哥仰知天文、俯通地理…

    “莫非……是哥哥告诉你、今夜会有月蚀?”

    “他…我…”

    见她不敢作答,虞从舟心神立僵、声音微微发颤,

    “那,‘向东五十里,有大河、宜观月’,是不是也是他告诉你的?是他…叫你带我来此?”

    见每一个细节都被虞从舟识破,楚姜窈也不敢再瞒,就怯怯地点了点头。

    虞从舟心中倏忽飞凉,哥哥做事向来有因有据,究竟为了什么要叫窈儿在月蚀之夜匡他来此?

    他在脑海中飞速地搜索,蓦地忆起冬至那夜、哥哥问他为何在离石住下,他那时半醉半迷,似乎说了离石、蔺祁二城军防交接恐有疏漏、樊大头第一次独领三军,令他放心不下……

    难道、竟是为了离石、蔺祁二城?!虞从舟心跳疾速加快、再不言语,立刻将小船划至岸边,抱着姜窈飞身上马。楚姜窈满心不解,想要问他、却见他眼中片刻间已多了道道血丝,她立时感知种种仓惶不安。

    两人一骑向西疾驰,可惜来时顺风、此时逆风,寒意凌冽刮在脸上、猎猎生疼。

    遥遥尚未看见离石、蔺祁二城城郭,西风之中竟已夹带浓浓血腥气味,乌云掩过、天地间再无星月光辉,姜窈明显感到从舟的手臂在她腰间发僵发颤。

    马道一处急转,山谷退却、城墙显现,离石、蔺祁二城之间的小小谷地上黑压压一片冥乱、似坠满乌雀、又似鱼呈浅滩,虞从舟顿觉天旋地转、眼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亦或是、不敢看清楚。

    此时云过月显、光洒大地,谷地上三万具赵军尸体血染草木、红得刺眼,霎那间似乎漫山遍野处处浮着冤魂。

    虞从舟几乎跌坠着落下马去,他匍跪在地,想要站起身、却是做不到,一路膝手并用,战栗着爬进尸堆中。其中多有他相处多年的兵士,他嘶喊他们的名字,一具一具翻摸过去,冀盼其中尚有人或仍有一息。

    但绝望层叠,永无尽头可能我不会爱你。每一个赵兵都卸了兵甲,连外氅都不曾着,他们大多仍伏跪在地,保持着向月叩拜的姿势,背脊上却有秦军羽箭深深扎入,将他们牢牢钉死在地上。

    没有一人生还、没有一人……虞从舟只觉吸不到气、心中肆虐着一种直欲成疯成魔的痛楚。

    是他、是他自己泄露了军情,才会被嬴淮利用。嬴淮早已算准今夜有月蚀之象,他当初谍居赵国多年、知道腊月月盈时,赵人会群聚于空地、把酒欢饮、赏月庆年,他亦深知月蚀过境的那一刻时间里,赵人约定俗成皆会卸甲除剑、磕首跪拜……此时若放箭屠杀,连半点反抗都不会有。

    嬴淮果然算得极准、算得极狠,连亲生兄弟都算进一程。

    此时南北两城的城墙上、烽火连绵燃起,辉映天各一方。霎那间,虞从舟的视界中,夜如昼、血如魔。耳边却狠戾地传来两城中秦人的高歌庆祝。

    他窒息着抬头望去,十面烽火耀亮了城头猎猎旌旗,血红的旗帜上、狂书一个“范”字。

    他顿时血蒙了眼,拔出长剑,疯魔一般向城门冲去。秦兵守卫见居然仍有赵人未死,急忙从城上放箭。虞从舟全然不用剑挡格,只顾向半未吊起的护城索桥奔去。有箭瞬时刺入他肩头、他竟似毫无痛感、依旧迎着箭雨狂奔。

    “住手!”城墙上一人疾呼,正是范雎。弓箭手立刻停了箭矢。

    虞从舟由护城河边扬身跃起,踩踏着悬在空中的吊桥,沿索而上,须臾功夫,他一人一剑的冰辉已耀映在城头。

    他右肩中箭、便以左手持剑,一步一沉地向嬴淮走去。秦兵欲擒住他,嬴淮反而冷冷命众人退下。

    从舟的剑尖顶在嬴淮胸口。但看见嬴淮的眼睛,他方才歇斯底里的厮恨忽然如烟飞灭,只剩下坠入冰潭的绝冷,

    “是你…真的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利用我、反来害我将士、陷我于不忠、不义、无耻、无心?!”

    嬴淮本以为他可以在河上赏月、至少不会看见这一场屠杀洗城,却不料他竟然来的这么快,这谷间尸体还未来得及处理掩埋……

    嬴淮心中也有些不忍,却只能沉声道,“他们是赵兵、是秦国的敌人,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是你的敌人……那我呢?!我是赵国上卿,我又是谁的敌人?!”虞从舟郁苦难调,冷剑猛地一挥、架在他的肩胛上。

    “你,和我,是秦人,命格如此……”

    嬴淮再想不到还能劝些什么,叹了一息道,

    “从舟,你又几时真的挣脱的了?”

    一语道破,原来从舟不得不面对的、仍是那幅绝难之境。

    二人在银剑两端恍如隔世。

    短暂的沉默,虞从舟苦笑道,“不过数月之前,你还让苏辟入赵,协签赵秦安合之盟,原来根本就是一个幌子…你只是想稳住赵人、谋时而动……”

    “兵不厌诈,我又有何处做错?”

    虞从舟长剑微晃,哥哥没有错、那究竟错在何方?

    “从舟,那夜在父王陵前,是你劝我、要争我所求、谋父王所盼。你心里早该清楚,六国湮灭、天下合一,就是父王的所求所盼,你岂能维护赵人、反而对父王忤逆?!”

    听到‘忤逆’二字,从舟明显僵硬了身体。嬴淮趁此一瞬向他走近、想要缓下他的攻势,从舟却惧怕地向后猛地一退,银剑随之在嬴淮肩头划过、割裂了他的衣布,险些划破他的皮肤。

    嬴淮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剑,冷道,“你要为了赵人、杀我复仇?你若真要复仇,秦王宫里那些人,毒害父王母后、连累我们兄弟天涯相隔、漂泊异乡,他们才是我们要复仇的人。”

    从舟心中一颤,自己方才失魂落魄、竟然险些刺伤了长兄…他促喘着颓了剑式,向后蹒跚了几步,

    “哥哥,我早就已经、没有什么资格去复仇了……我十五岁拜为赵将、征战沙场,我杀戮的秦兵秦将、早已血染山河。他们是不是早该来向我复仇?!而如今,这三万同我出生入死、信我如命的赵国将士……”他颤巍巍地从城墙高处又望了一眼城下血谷,泪水再度满溢、面庞尽湿,

    “竟然尽数被我出卖致死…他们、又何时来向我复仇?”

    他拖着剑、步履颠簸,视线空洞,泪蒙了双眼。他转过身走下城楼,“从舟!”嬴淮似乎想留住他去路,几步追上,却见从舟刹那回首,挽起宝剑,银光一闪、已将锋刃架于他自己颈间。

    他声调平静如死灰,仿佛世间一切早已浸入冥界,

    “你是长兄,我不敢伤你。但我至少、还可以杀了我自己……”

    嬴淮不敢再逼他,退后两步,眼睁睁看着他行尸走肉一般踱出城门、重又走入尸谷

    ……

    夜雨霏霏,虞从舟满身皆濡湿寒意,却只是停不下机械般的动作。他将一具一具尸体扶起、背在身上、背去山丘的南面。

    赵人喜阳,死后都要埋于山的阳面,最忌讳、葬身积水的谷中……

    他往往复复,透支着体力,眼睛渐渐看不清楚、脚步依旧记得路途。

    忽然有一只手触到他的肩头,他一惊、似被鬼吏追杀的孽魔、蓦地回首,却看见楚姜窈红肿含泪的双眸。

    他却好像愈发惊惶、怔怔向后退了几步,猛地撞在一棵枯树上,

    “是他让你留在我身边的?是为了有一天、我可以按他所需、消失或出现?”

    他越来越没有自信。窈儿如此美好,凭什么会在哥哥与他之间、选了落魄的他?她自幼便对哥哥惟命是从,或许这段时间来、也是受他所托…

    他语声失魂、悲伤难抑,“为什么帮他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布了局、动了念……?”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楚姜窈心中澎湃、口中却说不出辩解之话。

    虞从舟落魄地又跛行了几步,忽尔目光钝钝、恍然道,

    “我怎能怪你…你也是秦人,为国为亲、你都应该帮他的。”

    姜窈心中痛惜如潮水汹涨,她奔过几步,想要将他紧紧抱住,却被他双手握住肩头。

    他眼底一抹青灰中满是求乞之色。他看着她、眼睫颤抖了良久,竟是低身跪在她脚下,

    “但这三万将士都是我十年里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的泪水一颗一颗如珠迸落,“到头来,却是我出卖了他们,害死了他们!…我…我真的成了秦人的暗间…”

    他渐渐萎顿、依着她的衣裙滑坐在地,侧脸紧紧贴在她的膝上,

    “窈儿,你为什么不告诉哥哥,我宁愿和他们在一起、死在哥哥的箭下。那就再也不用被身份国籍折磨、也不会被天上的父母怪罪。可是我…他们全都因我而死,而那时、我却在舟上月下、与你赏月品酒……”

    他越说越是自恨,倏地悔郁丛生、直起腰背,左手猛一用力,从右肩拔出那支被秦兵射中的羽箭、就想向自己心肺扎去。

    楚姜窈大惊失色,起手猛敲他的左臂麻穴,箭被震落在地,她极为后怕地一投身、扑进他怀里。此时满心痛疚,但连一句劝慰的话也讲不出口。

    虞从舟的眼神早已麻木,但他的身体仍旧感知到她比他颤抖得更厉害。

    他默默低下头,盯着她看了良久。她眼中含泪而又面带愧疚的模样、是他多年来最无法面对的心伤。他最不忍她受这般磨心的痛苦,便搂过她、轻轻点了她的睡穴。

    看她眉宇渐松,昏睡在他胸口,他苦笑着望着天上满月,凄然道,

    “我是个罪人,是赵国的罪人、也是秦国的罪人。对王不忠、对兄不孝…我不该再拖累你、更不能让你也受这些熬心的折磨。”

    他低头贪看她的睡颜,修长的手指极是珍爱地抚过她的脸庞,

    “窈儿,我这一生,杀戮太多,罪孽深重……幼时、害死了娘亲,后来、又逼死了爹爹,更有千千万万的秦人子弟死在我手上,而今夜短短半宵,又是三万条赵人兵魂被我出卖…

    “若我这样的人、还能活得平和幸福,那当真是天理不公。

    “但窈儿你没有错。是我早被命运圈定,罪不可恕。我不能连累你,和我一起受罚。”

章节目录

迷谍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屋只为原作者惜夕西兮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惜夕西兮并收藏迷谍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