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忽有雨在这冬夜里落下来。飘过噬血楼外静谧的枯树丛丛与雾霭重重,打湿车轮轱辘,却惊不动车厢里安然沉睡的紫衣。那车辙一路往噬血楼外蜿蜒而去。

    而在这样的雨夜里,依旧有马在路途之上奔走不停,任由雨水沾湿了一头乌黑青丝,与身上衣衫。只余下一颗跳动急切的心,与马车截然相反,直直地朝着海域驰来。

    没有人看得到,下一秒,下一刻,下一时,等在身前的命运会用如何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或喜,还是悲。或笑,还是泪。

    苏尘儿忽然醒了。

    黑暗里,她睁开了眼,映入一片不见五指的浓夜。在这样凄寒的雨夜里,苏尘儿的额头有冷汗的盈盈光泽晃动,纤长轻颤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深得望不见底。

    她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是许久不曾出现的阮家堡。视线所及一片鲜红。红绸四悬,灯笼高挂,烛火鲜艳,双喜印满纸窗。大堂之上,阮君炎与她相对而立。两人一身喜袍如血,在夕阳里拖曳开去。

    在这样一片喜庆里,她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只觉焦虑重重,目光下意识地四处寻找着另一个白色身影。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在喧闹声里弯下腰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唱礼者声音尖利,犹如划在玻璃般上刺耳不堪。

    几乎话音方落,身前尚自笑容浅浅的阮君炎,忽然捂着腹部痛苦地弯下腰去,只来得及□一声,随即软倒在地,没有起来。

    瞬间炸开的礼堂,每个人的神色惶惶。有声音刺穿耳膜,一路传过来:“有人下毒啦——”

    苏尘儿怔怔地俯视着地上的阮君炎,似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忽然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堂上的风茹。

    只见风茹稳稳地坐立在上位,对周围的纷乱恍若无闻,身旁则站着另一个年轻女子,面容娇俏。两人的视线穿透人群,异常冷静地注视着自己,见到她望过去,都嘲弄地扬起了唇角。

    正呆怔间,她的手臂突然却被一只手抓了住,转头望去,看到阮天鹰神色焦急:“尘儿,你救一救炎儿罢!”

    耳边嘈杂声扑天盖地而来,苏尘儿一时沉默着没有说话。

    忽有大力从身侧用来,朝她猛地用力一推,苏尘儿整个人踉跄欲倒时,余光瞥见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女子,正噙着冷笑望着自己,似乎要等着看她跌落的模样。

    就在苏尘儿闭上眼睛等待迎接疼痛的一瞬,一只手在千钧一发里一把捞过她的腰,下一瞬,她跌入一个盈满清苦药香的柔软怀抱。头顶有带着寒意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昏昏沉沉的意识渐弱,只有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应:“做什么?自然是让她滚出阮家堡。越远越好……”

    声音低下去,朦胧里,有寒风卷过□在被外的肌肤,惊得苏尘儿从梦里醒转过来。

    窗外闪电无声刺破沉寂的黑夜,似乎能感觉到一片冰冷寒意。

    苏尘儿突然坐起了身,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剧烈跳动的心口。

    “唔——”身旁的华以沫,似是感觉到苏尘儿的动静,叮咛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眼睛,眯开一条缝,睨向苏尘儿,声音尚带着困顿道,“怎么了?”

    苏尘儿眼睛里的亮光在片刻后一点点淡褪成寻常模样,垂眸沉吟着什么,并没有立刻应答。

    华以沫见状,疑惑地蹙了蹙眉,眼睛终于完全睁了开。她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才话语模糊道:“才半夜啊……尘儿做噩梦了?”

    苏尘儿闻言,似才反应过来般,低头望了一眼华以沫,随即缓缓摇了摇头:“无事。我喝口水。”说着,撑着身子起身下了床。

    她缓步走到桌边,翻出一个杯子倒了水。茶水有些凉,苏尘儿也不在意,兀自低头抿了一口,目光则落在窗户上。能依稀看到窗户被雨水打湿的痕迹,风声呜咽如泣如诉,也有草木刮动椅的声音透窗而来。

    身后忽然跟着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一双手从苏尘儿身后围上来。右肩微微一重,梦里的清苦药香,仿若飘入了现实,让人不禁有些恍惚。

    “在想什么?”身后的声音软糯,没了梦里的寒意,倒显得轻柔。

    苏尘儿将后背自然地偎进那个微凉的怀里,踟蹰了会,才开了口:“做了个梦,感觉……有点奇怪。”

    “嗯?”略带鼻音的疑问声响起。

    “我梦到了和阮君炎的婚礼那日……”苏尘儿方开了个头,怀里的手突然紧了紧。

    “你梦那个作甚?”华以沫声音有些不满,“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别闹,不是那一回事。”苏尘儿有些无奈,继续说了下去,“你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阮君炎的意外中毒是风茹和风茜两人设计意图将我赶离阮家堡吗?”

    “记得,怎么了?”

    “我方才梦醒,忽然有种感觉。所有不寻常的开端,好像都是从那里开始的。”苏尘儿声音有些沉吟,神色浮动,“之后一连串的事情,都有些让人不得安稳。”说到这,她的声音顿了顿,“还有楚言的话。他说这一切的矛头,其实指向的都是我而已。我之前也有想过,这次被他证实,想必是无误了。”

    有轻笑落在苏尘儿耳边,带起阵阵微热鼻息:“尘儿这是招人恨了罢。”

    “说正经的呢。”苏尘儿扯了扯华以沫的衣袖,神色认真,“依你看来,刺影楼为何不直接杀我?”

    “唔,可能在顾忌什么?”华以沫说着,似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他们不是派人来杀我了?是不是为了让你痛苦啊?莫非不想让你痛快地死去?啧,好狠毒。这得是多大的恨啊……”

    苏尘儿听到华以沫的话,一时陷入沉思,没有说话。

    “我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华以沫见苏尘儿没有开口,不由道,“尘儿,这时候不早了,什么事明日再想罢。”边说边扳回了苏尘儿的身子,让她面对向自己,“先睡觉?”

    苏尘儿轻轻颔首应了,将茶杯放回了桌上,这才和华以沫重新上了床榻。

    这边,苏尘儿方阖上了眼睛,华以沫的声音忽然轻声响起:“事情该水落石出的时候,一定会水落石出。何况我相信尘儿。”

    半晌,苏尘儿轻软的应声才低低响起:“嗯。”

    黑暗里,有轻柔的触觉落在苏尘儿唇角,带着淡淡笑意:“晚安,尘儿。”

    “……晚安。”

    在华以沫与苏尘儿相拥而眠之时,另一个出现在梦境里的人却没能安然入睡。

    阮君炎脑海里反复回想着之前的话,心里的疑惑一个个如雪球般越滚越甚,眼看着窗外的天际泛起鱼肚白,睁眼到了天亮。

    他叹出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始穿衣,准备出房间。

    目光瞥过微亮的天色时,阮君炎心里忽然晃过一个人影。

    也不知……她拿到那封信,是否会恼了他。

    想到这,阮君炎不由苦笑了下。以茜儿的性子,不可能不生气罢。只是这一趟,他又不得不走。如果告诉她,肯定会拦住他,自己想了许久,才选择留信让娘交给她。就算她到时候生气了,那么自己便多费些时间哄一哄。毕竟自从爹去世之后,一直是她陪着自己。但愿茜儿看到信,能消气些。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般担心……阮君炎在心里想道。如今的境况,他早就明白自己和尘儿已经回不去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更像是一个疤痕刻在肌肤之上,只等有一天,自然而然地在时光冲刷下逐渐淡褪消失。

    旧情已逝,物是人非,连心情也早已悄然变质。

    那么,等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报了爹的仇,一家人和和乐乐在一起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阮君炎这般想着,紧凝的神色有些松下来。

    百晓楼大堂之中,已有人在忙碌,其中就有之前迎见阮君炎的玄三。他瞥见从楼梯上下来的阮君炎,礼貌地笑了笑:“阮堡主早。”

    “早。”

    “黄四,你去楼上唤一声楼主。”玄三转头朝身旁的一身黄衣的少年道。对方轻快地应了,很快往楼上跑去。

    “阮堡主请坐,稍等片刻,楼主很快就下来。”

    “谢谢。”阮君炎道了谢,才撩了袍子在椅子上坐下来。

    果然不一会,已经衣着整齐地出现在楼梯口,目光落在阮君炎身上,朗声道:“君炎兄准备出发了吗?”

    阮君炎站起身来,点点头:“嗯。”

    闻言,朝身后的黄四低声吩咐了些楼中事务,这才重新望向阮君炎,边走边道:“好了,我们走罢。我知道一条近道,海域离这里不过几日路程,若是快马加鞭的话,应当不用费太多时间。”

    两人说着,出门骑上了各自的马。只见阮君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号筒,只见一股蓝色烟雾极快地冲上天际,不一会,马蹄声响起,他带来的十个阮家堡手下在短短时间内已经聚集完毕。

    阮君炎的目光沉沉地扫过众人,身上温润略减,隐隐有了堡主的气势,随即开口,一声令下。

    “出发!目的地海域。”

    爹,等着我为你报仇,以祭你在天之灵。

    在一行人扬尘而去之时,不远处,一双眼睛至始至终都落在一个身影之上。

    “暗王,可要追?”

    “不急。知道他们去噬血楼,逃不了。”顿了顿,“魑主人在哪里?”

    “这……她派鬼使耀回复了任务,自己并未出现。”

    对方的目光有些沉下来:“马上派人找到她,让她前往噬血楼,留下暗记,我会与她在那里的小镇汇合。”

    “是。”

    “还有,传令到楼里,魍主之位空缺,让几位长老重新擢选一个。如今江湖几大门派势力发展都受限,阮君炎不足为惧,雷振云后继无人,噬血楼灵岚元气受损,荣雪宫四大使者已去其二,趁此机会,好好训练那些楼里的人,等时机成熟,再一个个击破。”

    “是。不过长老之前的叮嘱……”

    “我有分寸。”对方话语里有些不耐烦,“长老交代的事情让他们不用担心,至于我的私事,也最好不要插手。若是他们再问及,你便拿我爹的仇压他们。”

    “我知道了。”

    “嗯。”

    言罢,马上的人才抬起头来,重新望向已经消失在远处的众人身影。脸上蒙着的头纱在风里浮动,只露出唇角一抹紧抿的弧度来。

    噬血楼么……

    也好,一起解决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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