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华以沫和苏尘儿醒来时,方过辰时不久。两人推开门,便有噬血楼的人迎上来道:“两位姑娘,楼主有吩咐,待两位姑娘用完早膳,便去地牢一趟。楼主在那里等两位姑娘。”

    “好。我们知道了。”苏尘儿点头应了下来。

    地牢在闭思堂地下,平日专门用来关押处罚犯了事的噬血楼楼众。情节轻一些,不过是关在闭思堂里禁足思过,情节重的,则是另一番对待。

    等华以沫与苏尘儿被人一路引领着到达思闭堂,又沿着地下石梯往地牢走去时,才察觉到噬血楼的严酷来。

    石梯粗粝,旁边的墙壁上挂着几盏壁灯,幽幽地散着光,将整个地牢通道照得晦明不一,衬着地牢里明显阴冷下来的温度,便显得有些疹人。深灰色的石梯上,还有些因年岁已久留下的深色印渍,一块一块地晕染在上面,一滴一滴地嵌入石缝里,像极了血渍斑驳。

    下了石梯,则是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石道,旁边照例是壁灯幽光,通道里则有些海风的咸湿气味,应是哪里被开了通气的口子,正靠近海域的缘故。三人的脚步声踏在石道里,有回声轻响,在这半明半暗中显得有些诡谲。最为压迫的是石道头顶在壁灯椅的幽光里,能看到画着极长的一幅壁顶画,画上人物面容苦痛绝望,或被烧灼,或被水淹,或被刺身,或被凌迟,可谓死相百态,宛如十八层修罗地狱般在这条石道上一路在黑暗里蔓延开去。加之又在头顶,压迫感便愈发强烈。

    只是此刻走在之中的,毕竟不是常人。

    华以沫一路都饶有兴趣地观摩着壁灯映照下头顶的壁画,脚步也刻意放缓了些,有些啧啧称奇:“这画当真画的精妙诡谲,画中人物线条虽粗粗勾勒,却唯独将那神色凸显得逼真异常,实在巧思。”

    领路的是个男子,听闻华以沫的话,心里暗道不愧是鬼医,要知道他初次来时,即便不是犯人身份,脚都不免有些发软。不过听得华以沫这般夸赞,还是觉得有些得意,口中应道:“回华姑娘,这画名曰‘众生红尘’,是第一任楼主特意寻来奇人画师所作。意图是为了给犯了事的人形成心理上的压力,等这么一条石道走完,若是胆子小些,又心虚的,怕是扛不住这一路行走。”

    “的确如此。”华以沫颔首,面露赞赏,“这想法倒是极好的。”

    说着,华以沫忽然偏头去望苏尘儿,面上蕴了一抹笑意:“尘儿可觉心神忧惧?”

    未待苏尘儿摇头回答,一只手已经自明灭灯光里探出来,执起了她的手。

    苏尘儿抬眼瞥去,见华以沫已经若无其事地重新回过头,露出一副专心欣赏壁画的模样,平静的脸上微微泛起一抹浅淡笑意,也随了她牵着,一路往前走去。

    这般走了片刻,一条石道才到了尽头。拐弯处,露出一排严密地牢与随地摆放着的刑具。那些刑具似乎有些年头的样子,上面沾了干涸的血渍,有戾气透出。

    视线扫过,两人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坐在椅子上的灵岚与白渊,以及她身前绑在铁架上的紫珊。

    “楼主,华姑娘与苏姑娘到了。”领路的男子走到灵岚背后低声禀报道。

    “天逸怎么没来?”灵岚回头瞥了两人一眼,出声问道。

    “回楼主,天先生说……怕刑罚污了他爱美的眼,宁可呆在神医堂研究花花草草,顺便帮楼主多配一副良药养生。”男子话语有些踟蹰道。

    灵岚闻言,眉头皱了皱,低声咒了句:“死天逸,不忍心看紫珊刑罚,怎么就忍心给我配苦口良药了。”顿了顿,她抬起头,望向眼前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地被铁链捆绑在铁架上的紫珊,脸色严峻道,“紫珊,你当真不肯开口?”

    紫珊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灵岚目光沉暗,忽然朝身后的男子道:“去给我把楚堂主唤来。”

    “是,楼主。”男子接到灵岚命令,折返而去。

    话音一落,铁架上的紫珊死寂的身子突然颤了颤。

    “紫珊,这是你逼我的。”灵岚话语淡淡,目光一直凝视着不远处的紫珊,“我知你爱慕楚言已久,心里也不愿他看到你这般狼狈模样。只是你性子孤僻,怕是我再如何用刑都不肯吐露只言片语。我也只能用楚言最后试一试了。你猜,他看到这样的你,会如何想法?”

    听到灵岚的话,铁架上的紫珊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地抬起了头,纤弱的身子在厚重的铁架上显得愈发柔弱不堪,散乱的青丝下露出那张苍白的面容来。她身上的紫色衣衫破裂处混杂着深深浅浅的血色,而此刻她的脸上,透出一种绝望的神色,几乎要刺到人的心里去。

    “楼……主。杀了我,好不好?……”虚弱无力的话从紫珊口中吐出,带着恳求,“不……不要让楚言……过来……”

    灵岚的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不忍。搁在椅子上的手在暗中攥紧了椅托,出口的话却依旧显得冰冷无情:“噢?终于肯开口了么?只是你既然叛了噬血楼,我又为何要听你的?”

    紫珊脸上的绝望之色更甚,隐隐有惶恐的局促在眼底弥漫。

    “不要么?”灵岚冷冷地笑了声,“你杀千影的时候,怎么没有问她要不要?你既忍心在她放心将背后空门交给你时狠下心下手,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谈要与不要?这二十多年来,噬血楼可曾亏待过你分毫?千影又曾亏待过你分毫?你刺下那刀时,是否想过这一刀斩断的是大家对你的信任?”

    几个质问铿锵有力,每一句落下,紫珊脸上的神色便痛苦一分,到最后,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气力般瘫下去,死死咬着唇,恢复了死寂。

    灵岚见紫珊又是如同刚才逼迫她时一般模样,气得简直想要跳脚。她也不再看紫珊,转过头去,望向站在她身边的华以沫与苏尘儿,朝她们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失望,示意并未问出什么结果。

    华以沫见状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眼前铁架上的女子明显是不惧疼痛的人,就算她用毒药折磨,怕是也能忍耐得住。

    开口的是苏尘儿。

    她的目光沉吟,细细地打量过垂着头不看她们的紫珊,对方好似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一般。只是这个世界里,有一个名叫“楚言”的漏洞在。

    “紫珊姑娘很喜欢楚堂主罢?”苏尘儿话语有些轻柔,与空气里混杂着浓烈血腥味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似是自言自语道,“不过上回在噬血堂见到你们两人,从举止言谈看来,似乎紫珊姑娘存有心结,对于楚堂主的亲近,都十分不适的模样。”

    紫珊低垂着头,并看不到表情变化。只是铁链忽然被扯得轻微晃动了下,发出一声清脆撞击声。

    苏尘儿恍若不觉,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神色平静,话语轻柔:“上次发现冷堂主背后烧疤时,灵岚曾与我们提及过紫珊姑娘的一些过去。紫珊姑娘生长与常人有别,乃生于棺材,长于坟墓。而幼时被镇上村民误会,导致纵火灼伤,留了疤痕,因此也不愿与人交流。可是因此,虽爱慕楚堂主,却心觉卑微,不敢与之匹肩?”

    在一片安静里,似有叹息声在轻晃的铁链声里流淌:“爱无贵贱,却难免令人心生卑微,只觉所爱之人高高在上,若得俯首下望一眼,便已得了无上眷顾。紫珊姑娘即便心欲亲近,却又怕因此袒露了自身的丑陋,招来对方的嫌恶,宁愿遥遥相望,只盼对方一个回眸,也兀自欢喜。这样隐秘的心思,微弱的愿望,所得的欢喜如潮,便愈发觉爱人如天神,自己为蝼蚁。只是这样的心思久了,对你而言便成了近似信仰的习惯。纵是紫珊姑娘身上瑕疵已消,却仍觉连触碰楚堂主也是亵渎。所以才有噬血堂里瞧见的那一幕罢?”顿了顿,苏尘儿在众人的目光里,望着低着头没有说话的紫珊,一字一句道,“不知我说的,可对?”

    众人不知苏尘儿所言为何,正疑惑间,未等到紫珊的反应,已有沉郁之声在背后突然响起,打断了安静:“苏姑娘言语果然一针见血,只是有必要这般践踏人心么?”

    听闻身后话语,苏尘儿的目光晃了晃,飞快地闪过思忖之色,与众人一道回身望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赶来的楚言。对方脸色有些不好,显然不满她激紫珊的话语。

    “楚堂主言重了。”苏尘儿对楚言暗含的讽刺并不理会,只是淡淡道,“我不过是试图探得一丝线索,惹了楚堂主不快,还望见谅。”

    楚言只是脸色沉凝地望了苏尘儿一眼,没有再接话,视线极快地瞥过铁架上惶然抬头望向自己的紫珊,眼底暗了暗,同时低下头去,朝灵岚行礼道:“楼主,不知唤楚言过来,所为何事?”

    灵岚的目光在楚言身上打量了一圈,方开了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从你方才的话听来,怎么,心疼紫珊?”

    “楚言不敢。”楚言的头并未抬起,只压了声音道,“只是楚言与紫珊相识十余载,虽得她……叛离噬血楼的消息震惊心痛不已,却着实无法恨她。”顿了顿,“方才一时情急,才冒昧了苏姑娘,楼主若有惩戒,楚言并不敢违。”

    灵岚闻言,一时没有应话。楚言也便低着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起身。

    “我知道了。”半晌,灵岚才终于出了声。楚言正松了心神,灵岚的话又响了起来,“只是这一趟唤你过来,可并不是让你去心疼紫珊的,你可明白?”

    “……楚言明白。”

    “很好。”灵岚应着,视线瞥向铁架上埋着头的紫珊,缓声朝楚言道,“我要你亲自来行刑。”

    灵岚话语一落,身前的楚言猛地抬起头来,神色有些不敢置信。

    与此同时,铁链声也跟着剧烈晃动了下。紫珊绑在两侧的手攥紧,几乎能看出□的手腕上经脉突兀。

    回过神来的楚言张了张嘴,片刻才挤出有些晦涩的声音:“回楼主,恕楚言……”

    “怎么,你想说做不到吗?”灵岚突然打断了楚言的话,回头望过来,冷冷道,“楚言,大局为重,你若忍不下这个心,噬血楼便一日要活在刺影楼的威胁里。你别忘了你的责任是什么。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我的心不是铁石所铸,我也不想落得如今这样的局面。只要紫珊愿意吐露刺影楼的事,我定不会取她性命。”

    听到灵岚的斥责,楚言没有说话,一双眼里神色愈发暗沉。半晌,他才在灵岚逼迫的视线里沉重地点下了头,声音带了些沙哑:“楚言明白。”

    “把鞭子给他。”灵岚似是没看到楚言的为难,朝一旁站立行刑的闭思堂堂主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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