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过后,杜若秋放心不下,由照水扶着来看了一回闵氏,和俞宪薇两个商议着后事如何办理,若真是吕氏下的手,经过昨日,她必定已经把证据全都毁了,现下再派人手去查怕也查不出什么,一番商议无果,杜若秋只得安抚了她们几句,才慢慢地走了。她刚离开,周蕊儿就跑了进来,俞宪薇两个都吃了一惊:“你怎么进来的?”

    周蕊儿得意一笑:“大舅舅派人跟着,只让我去外祖母那里,只是她们跑得太慢,被我给甩掉了。”又进去看闵氏,“大舅母如何了?”

    俞如薇道:“早上醒了一会儿喝了药,这会儿又睡过去了。”大约是撞到头的缘故,闵氏总有些昏昏沉沉,幸而大夫说并无大碍,只消睡过这几天便会好转,俞如薇这才稍稍放心。

    到了外间,俞宪薇方奇道:“这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周蕊儿道:“你不是让阿贞去酒楼里报信么。我和哥哥恰好骑马路过,见她和洒金从酒楼出来,觉得奇怪,就上去问,洒金知道我们交好,便将事情告诉了我。后来半下午隐隐听着些信儿,说府里忙着请大夫,是大伯母不好了,还说五姐姐也不好,可把我吓坏了,偏那时候前院在做法事,不好登门,我叫乳母偷偷去后头下人院子向她旧识打听,偏那人又在府里没回家,别人的口风又严得很,可急死人了,好容易挨到夜里那人回家,这才知晓内因,又听她说大伯母无碍,我才放了心。”她四顾一番,见并无别人,才悄悄儿道,“五姐姐,我先告诉你一声儿,你舅舅来了。”

    俞如薇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快?!”

    平城和荆城之间足有两三天的路程,来回最少也是四天,昨日阿贞才去报的信,再怎么赶也没有这么快的。

    周蕊儿道:“他是来祭奠外祖父的,你走得急,他晚了两天才出发。昨日洒金就是顾虑到这一点,便让阿贞走水路,她自己走陆路去平城,果然在陆路上就遇见了闵舅舅。便连夜赶了来,幸而我派了两个下人跟着她,半夜里消息传到我哥哥那儿,他去托人开的城门。”

    俞如薇这才明白,忙问:“我舅舅他怎么说?”

    周蕊儿道:“闵舅舅让你稍安勿躁,这会儿他正有客人,稍后他自会上门来,有他给你母女做主,你什么也别怕,照看好大伯母才是要紧。”

    俞宪薇大大松了口气,揽着俞如薇肩膀道:“五姐姐,你这下可以放心了,闵家舅舅定能给你们讨个公道。”

    周蕊儿握着她俩的手,道:“我爷爷也说了,他素来知晓你们两个的品行,若有必要,他也愿来为你们作保。”到底是前儿媳家的家事,周老太爷身份有些尴尬,他能说这句话已经很是难得。

    俞如薇眉头略松了些,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这里才说完,门外一个仆妇回道:“五姑娘,平城舅老爷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三步并做两步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身材瘦削,面白微须,眉目间和闵氏颇有几分相似。

    俞如薇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扑倒那人怀里:“舅舅!”

    闵严拍了拍外甥女儿的背,道:“带我去看你娘。”

    闵氏仍在昏睡,自是不知道弟弟来了,闵严见她枯瘦如柴,额头裹着的白纱上有深红的血斑,手臂也紧紧绑束着,眼中翻腾的怒火几乎能把床帐点着。

    闵严极力压抑着情绪,直走到隔壁正厅方才低声喝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辩之,你一五一十说来。”

    俞宪薇和周蕊儿很细心地没有跟进来,替舅甥两关好门,自己装作在廊下闲聊,为他们把风。

    俞如薇横起胳膊擦掉眼角的泪,缓慢地将昨日之事讲了一遍。闵严听到最后,忍无可忍,重重一掌拍在几案上:“欺人太甚!”

    俞如薇忍住泪,扑通跪在闵严脚下,坚决道:“舅舅,我已经决定了,这回无论如何也要脱出俞家,我宁愿和母亲一道回平城去,纵然是青灯古佛里度过余生我也心甘情愿。请舅舅帮我。”

    闵严并没有如俞如薇所期待的那样满口应下,而是神色凝重起来,道:“辩之,你母亲教过你四书五经,徐先生也教导过你文章学问,那你可还记得我给你起这个字是何用意?”

    俞如薇怔了一怔,道:“舅舅期望我能明辨是非,对世情洞若观火。”

    闵严颔首,又道:“那你昨日所为,可有做到明辨是非,可有洞若观火而后思对策?”

    俞如薇咬了咬唇,垂下头:“我昨日意气用事,有失冷静,过于孤高自傲,不屑服软,反落入对方算计,以至于连累了母亲。若我当时能先哀求父亲,令他因父女之情而心软,稳住他,我或许能有机会从中寻得漏洞,加以还击,必不至于这般狼狈。更有,若我素日能收敛脾性,而不是一味任性妄为,他也不至于视我为仇寇,一有事起便归罪于我。”

    闵严叹道:“既然你自己这样清楚明白,为何事到临头却又犯糊涂?”

    俞如薇又悔又愧,不敢抬头,连泪水滚到腮边摇摇欲坠亦不敢抬袖去擦。

    闵严心疼她,见她已有悔意,便不愿再责备,道:“你当日突然来平城,苦苦求我,说你要学男子去应考,好名正言顺继承家业,为你母亲争一口气,我应了,为你办了学籍寻了先生。现下才不过一月,你却说你要放弃。辩之,你可真的分辨明白了?”

    俞如薇神色有些惶然,犹豫不定,半晌,终于咬牙道:“世上的事都不如母亲重要,若是舅舅愿意,我宁愿母亲和离归家,那功名,不求也罢。”

    闵严看着跪在脚边的外甥女,虽怜她一片孝心,到底不免有些失望,他沉默半晌,方道:“如儿,”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俞如薇却忍不住心头闪过一丝颤抖,满心愧疚难安,咬了咬牙,才静听得闵严继续道,“当年你外祖父垂危,你母亲却不能前来,我打听了才知她竟被人指责害掉了如夫人的胎儿,以至不能脱身来见你外祖最后一面。等到你外祖父孝期过,我来看望你们母女,才知你们已经移居城外庵堂,当年我义愤填膺,也曾劝她和离。但她却执意不肯,因为俞家自诩世家大族,必然不会让她带你走。所以,为了你她宁愿守在俞家。她之所求,不过是你能顺利长大,一世安乐。”

    “谁知你长大了却有了自己的主意,想走男儿道,我虽吃惊疑虑,却也心生欢喜,到底你更念着你母亲,想让她临到老也能扬眉吐气一番。那徐先生恃才傲物,目下无尘,对待门下弟子比书院先生更严苛百倍,你几乎不曾正式上过一天学,竟也能在他门下顺利读书,私塾的人说你三更眠,五更起,日夜苦读,一个多月便磕磕碰碰勉强赶上同窗,连徐先生都惊讶,夸赞你聪颖**,读书上颇有天分,我先时对你所求之事有些不以为然,只当你吃不了多久的苦便受不住要回家,最后也忍不住刮目相看,努力为你筹谋。谁知,现如今,你竟告诉我这只是你一时心血来潮?说不想做就不做了?”

    俞如薇满面通红,无言以对,心中矛盾挣扎,但仍不愿改变决心:“是我对不住舅舅的一番苦心,但我再不愿看到母亲为我受累,只要身在俞家,她就不会有一日安宁。”

    闵严摇了摇头,似觉得外甥女儿想法太过简单:“你生来就姓俞,你父虽薄待你母,但俞家不曾缺过你们衣食,礼仪上亦不曾怠慢,在世人看来便不算大过。你走女道,将来定亲出嫁必然由你父亲做主,便是将后半生性命交在他手中,而你这样的性子,刚烈如火,又傲气难消,有哪个男子轻易接得住?来日辛苦难料,你母亲悬心挂念,又能安宁多少?她是四十岁的人了,放在别人家已经是做祖母的年纪,若此时和离,闲言碎语便能将她逼得下半辈子困在后院不敢出门?你忍心看她如此?既有读书的能耐,何不给她争个堂堂正正,扬眉吐气的后半生?”

    俞如薇鼻头一酸,只觉满心委屈,又觉亏欠母亲良多,两下里伤心,伏在舅舅膝头哽咽难言。

    闵严伸手抚摸她头发,道:“我知道你当初决心考学不过是想要个继承家产的资格,并未真心细想,但以你如今的处境,女道必然多难,反不如选男道,或许还有一拼之力,亲手为你母女博一个将来。只要你肯用苦功,舅舅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俞如薇心中沉甸甸的石头不知怎的落了地,虽肩上压力倍增,却觉得松快了许多,她重重点了点头,终于哭了出来。

    屋内两人说到后面便忘了压抑声音,便有零零星星的话语从门缝传了出来,俞宪薇颇为感慨,有这样一个舅舅来磨一磨俞如薇的性子,或许她走的那条道路就能更容易些。其实俞宪薇也知道俞如薇唯有奋力一搏才有可能焕出新的生机,但她自己也是局中人,不如闵严这个局外人舅舅看得透彻明晰。上辈子俞如薇和闵氏一直在城外庵堂,城破后也不知下落如何,今生的路不同,或许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吧。

    周蕊儿也跟着侧着耳朵听了半日,似有所感,拉着俞宪薇的手道:“六妹妹,明年过了年,我就要跟着哥哥去边关了。”

    俞宪薇很意外:“这么突然?”

    周蕊儿点头:“我会悄悄地去,扮成男孩儿入伍,哥哥同意了,他说与其让我偷偷跑去让人担心,不如放在眼前他来看着我。”她转过头看了眼紧闭的门,“就像五姐姐和你一直在做的,或许女孩儿家也可以不必困在后院,不必整天去蹉跎光阴只想着怎么打扮怎么玩乐,也可以为自己为家人做些什么。父亲和哥哥都在边关,我一个人呆在家中也放心不下。军中也有过一些女军人将领,我去了也不是破天荒头一个。况且,”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也得为自己打算一番,继母已经有孕,我再不是父亲唯一的孩儿了,若还留在家里,将来也是尴尬,再者我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这几个月也跟着哥哥练得更结实了些,走这条路倒也适合,若实在不合适,就当去边关吃点苦历练一番,我再悄悄回来就是了。”

    俞宪薇有些恍惚,似乎在她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很多人和事都在悄悄地发生改变,杜若秋,俞如薇,重露,洒金,乃至现在的周蕊儿,全都变得不一样了,她心底突然生出一些欢喜,这些人的改变里也有一些是因为她的影响。若是大家都改变了,那么一切会不会和前世不一样呢。

    不过几个月功夫,回想前生旧事,那些人影已经如隔着一重厚纱般朦胧模糊了,唯有那火舌舔舐皮肤灼烧内脏的痛苦还鲜明如新。

    周蕊儿看她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由撇嘴,推了一把,道:“想什么呢?”

    俞宪薇回神笑道:“我在想,你这个名字太女气,说出去别人一准知道你是个姑娘,不如换一个字如何?”

    周蕊儿好奇:“换成什么?”

    “苋。”俞宪薇道,“

    上说‘蒉,赤苋’,苋是一种野菜,又名长寿菜,命坚易活,南北都有。你行草字辈,你哥哥的名字菖又是指的水草,我想,北方缺水,不如你就叫苋,与他补些土壤之气。”记忆里那个众人口中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便是叫这个名字。

    “周苋,周苋”周蕊儿慢慢念了两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我喜欢这个名字,那我以后便叫周苋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见门轴转动,正厅门打开,闵严和俞如薇舅甥两个走了出来。俞宪薇和周蕊儿忙起身行礼。

    闵严应了,又问:“你就是俞家六姑娘?”

    因在俞老太爷孝期,俞宪薇一身齐衰服,周蕊儿只是小功丧服,两者一目了然,闵严一眼便认出俞宪薇。

    俞宪薇又微低头福了福:“闵舅舅。”

    闵严知道外甥女科举之事最初是出自俞宪薇的主意,不由多打量了她两眼,方点头道:“你大伯母和五姐姐平日多亏你照顾了。”

    俞宪薇忙道:“不敢。五姐姐和我情同手足,大伯母更照拂我良多,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毕竟是初见,彼此生疏,说的都是场面话,不过也能看出是个不卑不亢的孩子,闵严点了点头:“走吧,都随我去。”

    俞如薇不解,她以为已经和闵严将话说清,接下来要做的的便是好好照顾闵氏,所以颇有些惊讶:“舅舅,我们去哪儿?”

    闵严冷笑一声:“自然是去找俞大老爷好好算一算这笔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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