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放三人计议已定,便坐下来一边享用酒菜一边随意聊了聊东厂和铁胆庄的事情。之前翁同仁与白秋水等人前来敬酒时三人便已经喝了不少酒,这时又吃喝一番,三人都觉得有些酒意上涌,吃罢了晚饭便各自早早休息。凌天放和于飞两人共住一屋,玲珑在隔壁另居一室。

    三人这几日也着实有些忙碌疲乏,于飞一沾枕头便酣然入睡。凌天放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时想着蓝堇儿不知为何会听命于东厂曹峰,一时心中又不断算计万里云与仇行云同门之战的胜负之数,一时又在心中猜度孟丽君是如何打算。他正在百绪交缠之际,忽听门外更鼓之声传来。凝神听去,更鼓三响,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

    他正数着鼓点,却听到有弦音从更鼓声中隐隐响起。此时万籁俱寂,四下只有更漏之声,乐音混在更鼓声中传来,渺渺有如天籁一般。凌天放一听乐音,顿时心中一动,这琴音竟与当日在树林中听到孟丽君所奏颇为相似。正惊异间,琴音却又一转,虽仍然清脆如玉盘落珠,娇柔似黄莺夜啼,却又似乎带上了呼唤之意。

    凌天放听得心念微动,不由得从床上翻身下地,走到窗边。他这一起身,只顾着听屋外的琴音,脚下一不留神,却不慎把床边的木凳踢翻了一只。木凳这一响,顿时将于飞惊醒,迷迷糊糊问道:“帮主,你这大半夜的干嘛呢?”

    凌天放见于飞醒来,连忙问道:“你听,这是什么人在弹琴?”

    于飞半梦半醒之间,听凌天放这么一说,打着哈欠凝神听了片刻,撇着嘴疑道:“哪有什么人弹琴,这大半夜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帮主你是做梦吧?”说罢嘭地一声,又重新倒回床上,用锦被将全身裹了几裹,仿佛包粽子般团了起来。

    凌天放听于飞说没有声音,不由一怔,侧耳倾听,那乐音却仍是清清楚楚地在耳畔萦绕。他连忙扭头向着于飞问道:“你听,这不是在响着吗?似乎是从西南方向传来。”一语问出,却半晌不见回答,连忙扭头看去,于飞早在床上酣然入梦,嘴角还挂着一丝奸笑,不知梦到了什么好事。

    凌天放看着于飞的模样,不由得微微好笑,也不再喊于飞,自己轻轻从屋中转出,来到门口院中,凝神欣赏琴音。此时他心中已然有数,看来这奏琴之人也是一位武功高手,想必是在奏琴时用上了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心法,这琴音显然只是为自己一人所奏,也难怪于飞听而不闻。

    他正想着,琴音又是一转,这次却有悠悠歌声随之响起,与琴声缠绕交融,传入耳中。凌天放不识音律,只觉得琴音歌声曼妙高雅,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却不知这古琴奏的乃是《诗经》之中的《采薇》一曲,只是此时这奏曲之人对古曲做了许多改动,词也是另外谱写,听来别有一番悠远美妙之处。

    琴音传来时,凌天放还只觉得耳熟,此时歌声响起,字字如珠,沁人心脾,分明就是孟丽君的声音。

    “思君来兮,杨柳依依;

    思君来兮,黄花满地;

    君子之美,世无双兮;

    君子之德,如珠如玑;

    君子之来,月无光兮;

    念君之去,心无所倚。”

    这一段歌声伴着琴音唱来,满是温柔之意,听得凌天放心中一惊:这,这曲子难道是说我?她这歌词之中,分明都是溢美之言,相思之意。可是,我不过一介草莽江湖人,有何德能让这天上仙子般的人物如此牵心?

    他正想着,忽听琴音一转,曲调顿时变得几分凄婉,几分幽怨:

    “不见君兮,歌舞靡靡;

    不见君兮,念彼如昔;

    既见君子,月有华矣;

    既见君子,云何不喜;

    边陲之地,征雁万里;

    边陲之地,征雁万里。”

    凌天放听到“边陲之地,征雁万里。”两句时,只觉歌声忽低,简直如泣如怨一般,听得人顿时生出无限怜惜。他心中也是咯噔一下:听孟丽君这歌中之意,是说正在为东厂所说的条件烦恼,要去交阯建国。难道,她不愿远赴交阯?

    正在这时,琴音叮叮咚咚几下,又变得温婉柔和,彷如一个小女子向亲人低声询问一般。

    “斯人独守,云霞虹霓;

    明夕何夕,不知归期;

    愿为君意,荆钗布衣;

    愿为君意,荆钗布衣。”

    这两句一如耳中,凌天放听得不由怔在了那里。听孟丽君曲中之意,竟然是甘愿抛下家国大业,荆钗布衣地追随自己。想到孟丽君如此情意,凌天放不由得有些痴了。扪心自问,敢说自己对孟丽君毫无情愫吗?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女子愿意荆钗布衣地追随自己,岂有拒却的道理。可是,别说自己身上还有义父之仇、帮派之恨未报。就是眼前这武林之劫,瓦刺之祸,自己也不能袖手旁观。更何况,后蜀数百年所求的复国之梦,她孟丽君当真放得下吗?

    凌天放百感交集,思来想去之下,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而孟丽君口中的歌曲却是越唱越急,也越问越急,拔到高处又跌了下来,柔柔地抽泣般低问两句,终于化作一声叹息。

    凌天放耳听着歌声由疾转缓,终于低叹如泣,心中只觉一阵酸楚一阵难过,正想开口应答,却忽听琴音一变,歌声也随之转得高昂清越,仿佛终于做了决定一般。

    “西南之地,凤凰飞起;

    凤兮凤兮,扶摇千里;

    此去经年,相见无期;

    此去经年,相见无期。”

    唱到这里时,歌声渐低,又过片刻,终于寂然无声。

    凌天放站在院中,想着听到的歌词,似乎孟丽君终于做了决定,还是要挑起兴复后蜀的重担。只是大业艰辛,她一个女儿家,这一生注定满布艰辛,再无福祉可言了。凌天放叹一口气,回到屋内,却更是思绪万千,一宿难眠。

    又过了近两个时辰,天色放亮,凌天放和于飞、玲珑三人各自起床,早有铁胆庄家丁端上洗脸水并各色早点供三人梳洗用餐。凌天放才擦了脸,刚走到桌前,于飞便笑眯眯地捧着一碗淡绿泛青热气腾腾的灰色汤水端到他面前,高声道:“帮主,这个您可得尝尝,这可是京城特产,据说宋朝就有了,一喝就上瘾,好喝着呢。”

    凌天放微微一笑,放下手巾,顺手接了过来:“要是一喝就上瘾那可不能喝,要不离开了京城,又上哪喝这京城特产去。”他一边说笑,一边坐在桌旁,将瓷碗凑到嘴边,刚想要喝,便闻到一股浓烈犹如泔水的味道直冲鼻腔。连忙将碗放回桌上,皱着眉头向于飞问道:“怎么这个味道?”

    一见凌天放被熏得皱眉的神情,于飞和玲珑两人都是捂嘴偷笑。于飞连忙又上前端起瓷碗,放在凌天放手中道:“帮主你有所不知了,这东西叫豆汁,就跟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喝起来可香着呢。你尝尝,这京城特产,不尝尝可惜喽。”

    凌天放虽见他们两人一副神情古怪的样子,但也确实想知道这个豆汁究竟是什么东西,闹得如此神秘兮兮地。当下接过瓷碗,看着还咕嘟咕嘟冒泡的青绿汁水,凑到嘴边。可他闻着那股浓烈的味道,实在不愿多喝,只略略喝了一小口。这豆汁刚一入口,凌天放便觉一股又酸又苦又臭的气息充满口鼻,当下就想将豆汁吐掉。于飞在旁边一见,连忙叫道:“别吐,这可不能吐,礼数不合。”

    凌天放也觉得吐在地上甚是不妥,终于强忍着咽了下去,只觉得整个胃都要翻过来一般,当下便要斥骂于飞。他还没开口,却听门外传来一阵笑声:“凌兄弟,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老哥哥这里还住得惯吧。”声音洪亮豪迈,正是铁胆赛孟尝翁同仁。

    凌天放一听翁同仁来了,向着于飞和玲珑瞪了一眼,放下瓷碗便要出去迎接。那翁同仁来得极快,凌天放刚刚起身,他便已经来到了屋内。翁同仁一见凌天放和于飞、玲珑三人的神情,又看到桌上冒着热气的豆汁,顿时哈哈大笑:“凌兄弟,喝不惯这豆汁是不是?我跟你说,这可是好东西。你们初到京城,喝不惯也是有的,像我们这些人,可都是一天都离不了这豆汁啊。”说着又取过一只大碗,从壶中倒出满满一碗豆汁,又伸手取过一碟咸菜加在碗中,凑到口中吸了一口,晃着脑袋向凌天放三人道:“这豆汁啊,要就着咸菜焦圈,趁热喝才有味道。香呐,真香呐。这酸香,你们都尝尝,好,好哇。”说着一伸大拇指,示意凌天放三人也像他那样喝上几口咸菜豆汁。

    他这一示意,于飞和玲珑都吓得连连摆手,各自抢过一碗豆浆挡在嘴边,仿佛怕翁同仁逼他们喝豆汁一般。凌天放一见,也不由好笑:“原来你们两个早已经尝过这东西了,偏偏还闹着要我喝这京城特产。”

    于飞和玲珑两人嘿嘿一笑,自顾自地端着豆浆油条,跑到一旁大吃了起来,只将凌天放和一碗热腾腾的豆汁剩在桌边。

    翁同仁喝着自己豆汁,笑呵呵地看着凌天放道:“凌兄弟,不是老哥哥倚老卖老,这豆汁你真得尝尝。少年人少经世事,往往只喝出酸苦酸臭,却喝不出酸香酸甜。怎么样,尝尝吧?尝尝这京城里的滋味?”

    凌天放见翁同仁眯着眼睛笑看着自己,话中似乎另有深意,心中微微一动,脖子一仰,将整碗豆汁一饮而尽。却只觉酸臭之气中人欲呕,哪里喝得出半点什么酸香酸甜之味?

    翁同仁看着凌天放皱着眉头的样子,却捻着胡须哈哈大笑:“好,果然有些气魄。不过凌兄弟你这样喝尝得出什么味道?未免可惜了这碗豆汁啊。”

    凌天放本想答上两句,还没张嘴便觉得一股豆汁酸气上涌,冲得连忙将嘴闭上,生怕一不小心将豆汁吐了出来。于飞和玲珑顿时凑了过来看着凌天放大笑不已。连翁同仁看着凌天放紧皱眉头的神情,也是又一阵哈哈大笑。

    他笑了半晌,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大腿道:“呵呵,瞧老哥哥我这记性,光顾着喝豆汁了,差点把正事给忘了。”说着一仰脖,将碗中豆汁一饮而尽,这才正色向着凌天放道:“凌兄弟,今天早上你不在,我家公主与各派的英雄议了一下事。刚刚收到的信报,这次东厂大肆捉拿各派帮主门主之事怕是跟万岁门有不小干系。听说东厂打算暗中将诸派掌门押往昆仑山凌霄峰万岁门总舵。奶奶的,这万岁门明着跟东厂为敌,还去搅闹百派英雄大会,谁知背地里竟然搞这些道道儿,真他奶奶的不是玩艺儿。大家商量着咱们也跟着赶去凌霄峰,路上若是东厂防卫松懈,咱们就趁便把各位帮主救了出来,也看看万岁门到底搞得什么鬼。此事事在紧急,老哥哥又担心你的伤势,早上议事时便没有喊你,方才听说你已起床,这才来听听凌兄弟的意思。”

    一旁的于飞和玲珑两人原本正嬉闹着取笑凌天放,突然听翁同仁提起这事,连忙都竖起耳朵在一旁凝神听着。于飞心中暗想:嘿嘿,来了不是。这老爷子也不实诚。明明是你们跟东厂达成了交易,要带着这些帮派的傻小子们往火坑里跳,偏偏说成是去帮他们一样。幸好于小爷机灵,要不然的话,真要是信了你,只怕被你卖了还得帮你数钱呢。小爷倒要看看你怎么接着编。

    凌天放也从于飞口中得知了后蜀与东厂的谋划,知道他要带铁胆庄内的各派豪杰们赶往凌霄峰万岁门助战。但此时听他如此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还找了这么一个理由,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当下口中“咦”了一声,明知故问道:“东厂要把各位帮主押往万岁门?那是什么道理?东厂想要做些什么?”他一边问着,一边却在心中暗暗琢磨:听翁同仁话中之意,似乎他们昨夜并未商议此事,而是直到今天早上才将前往万岁门的打算与各派商量。孟姑娘昨晚又夙夜抚琴,难道她昨日答应东厂时其实并未打定主意?他想到这里,又想起孟丽君曲子中对自己的深意,不由心头一乱。

    翁同仁却没有察觉凌天放的异样之处,手捻胡须道:“哼,万岁门仗着人多势众,近年四处欺压各门各派,扩大自己实力。若说这次各派帮主被捉之事与他们有关也没什么稀奇。说到东厂,哼,东厂那帮奸贼,又能安什么好心了?凌兄弟你的白水帮不就是……”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不应提起这个话题,连忙咳嗽两声,岔开话道:“东厂将这些帮主们押往万岁门之事,凌帮主你怎么看?”

    凌天放听翁同仁提起白水帮,不由得心头又是一痛。但随即又听翁同仁转换了话头,问向自己,连忙应了一声,反问道:“翁老说查知东厂要将诸位帮主押往万岁门,不知此时是否已然动身了?”

    翁同仁没想到凌天放不置可否,却反问了这么一句,顿时怔了一下,这才捻着胡须道:“那倒还没有。是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听说东厂的番役说要押着囚车去大雪山凌霄峰,但似乎要两日后才启程。大伙儿的意思是趁着他们囚车在外,防备没有东厂牢房那么严密,咱们就在路上给他来个‘打破玉笼飞彩凤,挣断铁索走蛟龙’嘿嘿,把几位当家的全都救了出来,再跟东厂干他奶奶的一仗。”他说得神采飞扬,不自觉说话间连戏曲段子都带了出来。听得于飞和玲珑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肚子发疼。

    凌天放见翁同仁先前说话间对万岁门甚是不满,料想他必然是大肆煽动诸派高手情绪,哄得众人前去大雪山凌霄峰,但到时再如何圆谎,却猜想不到了。而此时连问几遍自己的想法,看来是有招揽之意,想要邀请自己一行随同前去。原本自己也想要千万万岁门,一同前去也没什么,但翁同仁谈吐间始终遮遮掩掩,不知是也被孟丽君蒙在鼓中还是有意欺哄自己。

    凌天放心念转动之间,已然打定了主意,当下拱手道:“武林本是一家,各派掌门有难,小弟自当尽力。不知翁老和诸位英雄打算何时启程?”

    翁同仁听凌天放并未推诿,顿时喜上眉梢,笑道:“哈哈,我就知道凌兄弟侠肝义胆,一定会仗义出手。既然东厂还没有动身,咱们也得准备布置周全,大伙儿商议着,咱们也两日后启程,蹑在东厂那帮没卵子的东西们后面,瞅准机会就动手。”

    他话音刚落,却见凌天放眉头一皱,沉吟不语,连忙问道:“怎么?凌小兄弟可是有什么难处?”

    凌天放也不隐瞒,将自己与万里云之约详叙一遍,却隐去了东厂之中与曹峰见面的一段,只说行刺失败,出来之后便一直没有万里云的消息,依照两人之约,想要在此等足七日。

    翁同仁听了也不由眉头皱起:“凌小兄弟,不是老哥哥堕咱们自家的威风。那马王神仇行云可着实是个厉害角色,万小兄弟这么多天音讯全无,情形着实不妙啊。”他话说到这里,见凌天放三人都是神情微微一变,连忙转口道,“不过万小兄弟吉人天相,想必能够逢凶化吉。这样吧,单靠你们在这里苦等消息也不是办法,老哥哥这庄子里面没有别的,就是人手还有那么几个。这不是还有两天才动身吗,我将庄内的人手多撒些出去,帮着一起查探万小兄弟的下落。若是能够有些消息,岂不是也好过你们在此干等?”

    凌天放一听翁同仁说要帮忙打探万里云的下落,心中感激,连忙谢道:“如此有劳翁老了。若是没有消息,也不能耽搁了大家的大事。到时便请翁老你们先行启程,小弟在此等足七日之后,无论有没有消息,都立即动手赶往大雪山凌霄峰与翁老你们汇合。”

    翁同仁听得哈哈大笑:“凌兄弟跟老哥哥还说什么客气话来,就是这样。事不宜迟,老哥哥这就回去,分派人手打探消息,告辞了。凌小兄弟你安心调息,于小兄弟和玲珑姑娘,可千万别跟老哥哥客气,有什么想吃想玩想用的,只管开口。”

    于飞听到翁同仁这般说话,心中大喜道:“真的,那我可不客气了,我就开口了啊。唉哟”说着却发出一声惨叫,却是被玲珑在一旁暗暗踢了一脚。

    翁同仁不明所以,转过身来看看于飞,笑道:“那是自然,小兄弟只管开口。”

    凌天放却知于飞说的是洞庭二叟偷盗不成,却被他中途劫夺的银丝短剑之事。这两件东西依凌天放的意思,是想要还给铁胆庄才好,可此事内情复杂,一时之间又着实不知怎么说才好。想了一下,凌天放站起身来,手掌在于飞肩头轻轻一按,止住于飞想要开口说的话,向着翁同仁笑道:“既是如此,小弟就不客气了。翁老能否将这豆汁给小弟换点别的什么。这个,小弟实在是喝不惯。”

    翁同仁看看凌天放一脸的苦相,顿时哈哈大笑:“好说好说。”说着转身向着下人吩咐道,“去,给凌公子倒一壶甜豆浆来。这豆汁,还是送到我房里去吧。”说罢告辞而去,人已走到院外,大笑之声仍然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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