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元德帝的寝宫静谧无声,殿内有个窈窕的身影边走边将一排排宫灯点亮,她是郭彩女身边的宫人。

    只见两个人影缓缓走近,暖黄色的光线照清了为首的那个人轮廓,正是韩敬已。

    他掩帕轻咳几声,举步继续前行,身后跟着的人自然是观言。

    宫女目送二人走近暖阁便不敢再靠近,自行守在帘外。

    盘腿坐在炕上的元德帝正在愣神,听见动静慌忙站起来,眼神闪烁,举止之间竟不似从前的威仪,颇有些畏缩。

    韩敬已也不看他,目光停在案几上的空白圣旨,圣旨旁边则是玉玺。他冷声问,“那个老东西如何了?”

    “元德帝”垂首道,“不吃不喝,一心求死,谁问话也不开口。”

    发出的声音略有些尖细,根本不是元德帝那种低沉粗犷的音线。这个人并非真龙,真正的元德帝,也就是韩敬已口中的老东西,正与当年的安喜太妃一样待在他应该待的地方。

    韩敬已摆了摆手,假元德帝立刻缩着脖子退进密室。

    观言沉默,上前半步开始磨墨,韩敬已挑了支顺眼的紫毫蘸饱墨汁,凝神提笔落在明黄色的绢帛上,慢条斯理的模仿着元德帝的笔迹,即便是元德帝身边的老人一眼望去也无法分辨笔迹的真假,想来他是下过一番功夫。

    观言郁郁道,“殿下,即便是以圣旨的名义宣各位皇子入宫觐见……三皇子倒也不成问题,可是四皇子,沈肃绝不会让他进宫的。”

    现在双方都已经撕破大部分脸,老底也摸的差不多,强行行事只会造成一方主动发起进攻,造成鱼死网破的局面。

    韩敬已嘴角衔起一抹极淡的笑,“这样一道圣旨下去,老三必然喜不自禁,他早就存了鱼死网破之心,正巴不得有此良机入宫查探,且那边不是还有个德妃与他接应么。老四可就麻烦了,当着长安文武百官的面他该如何抗旨呢?称病,这招太俗,怎么什么时候病不行,非挑在父亲有恙想儿子的时候?是有谋逆之心吗?所以他不敢。”

    观言仔细想了想,果然无数种理由都被排除,不由惊诧道,“那他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了!”

    韩敬已摇了摇头,“我若是他,想破头也得想个法子不来,这可是有去无回的一条路。”

    观言笑道,“明知有去无回他也得来,因为这是圣旨,除非他想受天下人非议。”

    韩敬已微笑,“他确实会来,但能不能顺利进宫便不是他能控制的。”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笔扔进笔洗,悠然道,“比如半道上遇见刺客被扎一刀,血流如注,危在旦夕,这种时候自然是皇子的性命更重要,谁还能拖着血流不止的他往宫里赶?岂不要天下百姓笑话皇室凉薄。”

    观言大惊失色,“这……的确是个出其不意的好方法,可是……”

    “可是谁敢做?自然是沈肃呀,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敢的。”韩敬已冷声道。

    “那殿下该如何是好?”

    韩敬已皱眉捂住胸口,唇色苍白,稳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呵呵笑道,“他既要救便救是了,这些人死或者活对我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女人。

    观言咬紧牙关,似乎下了很大的狠心,扑通跪地,字字咬定道,“事到如今……难道殿下就不想退路吗?为何不自己坐上那位置。”

    上面那个人很多年前就被元德帝以药绝育,如今身体早已半残,所图不过是报仇雪恨罢了,但韩敬已不一样,如果他不要龙椅又如何与沈肃抗衡?

    韩敬已示意他起来,“龙椅多无趣,让他们去争吧。”

    他看中女色,做不了好皇帝。

    不日圣旨下达各王府。

    三皇子果然喜不自禁,目露狠厉,老五死了,老六老七废了,跟死差不多,老四又是个傻的,他再不主动出击,谁知那老不死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于是亲自挑选暗卫随行,打算与德妃来一场里应外合的逼宫大戏。说真的,这场戏若不是有沈肃和韩敬已参与进来,他倒也十拿九稳,可惜他至今也不知自己在这场戏里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皇宫内,幽暗的密室中一个苍老的的身影狠狠砸了桌上的瓷器,嘶哑道,“放肆,没我准许,你竟擅自行事!”

    说话的人嗓音似乎受过伤害,又沙又粗哑,听在耳中十分难受。

    此人通身黑衣,佝偻着腰坐在轮椅上,满头银发,脸上的伤疤与皱纹混合已然看不清本来面目。

    而伺候在老者身畔的不是别人,正是元德帝最为倚重与信任的怀良。

    韩敬已态度带了几许恭敬,不疾不徐道,“伯父息怒,当日我并未杀裕亲王世子,他也姓韩,先祖又是伯父至亲手足,这些人都死了又何妨,不是还有他吗?伯父再扶植一个也还来得及。”

    “他是故人遗孤,我自有安排。但你最好别动老四。”

    韩敬已道,“我不动他,他就会放过我,或者放过你?我们在他眼中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

    这位疤面老者正是前太子韩敬行,于先帝驾崩前身中剧毒,导致此生再也无法生育,就这样元德帝也不打算放过他,不惜弑父杀兄。先帝驾崩之夜,韩敬行凭借控鹤七牌令死里逃生,那时他绝对想不到这小小的四枚七牌令拥有颠覆天下的力量,只可惜他的身体已经像掏空的朽木,人不人鬼不鬼,此恨不共戴天。

    元德帝找了二十几年也没发现他的踪迹,派出无数锦衣卫甚至控鹤楼高手搜捕皆无功而返,因为他根本就未离开过皇宫,他在掖庭,在虫蛇鼠蚁横行的肮脏角落苟且偷生,只待报仇雪恨那一日。

    遇到年幼的韩敬已那天,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有个不和谐的笑声忽然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笑声来自隔间,韩敬已踱步绕过屏风,目无表情打量猖狂而笑的男人。

    他盘腿而坐,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衣衫单薄,脸色憔悴,气势却没有半分锐减,他听见脚步声,淡淡睁开眼讽刺而笑,张了许久的嘴,才艰涩的发出声音,对外间的韩敬行道,“这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背着我养他,就不怕有朝一日被其反咬?”

    “我是狼吗?你只当我是一条听话的狗!”

    “可限未能早点杀了你这狗崽子!”

    “虽然比较恶心,但我确实是你生的。”韩敬已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观言不忿,走上前狠狠踹翻元德帝。

    这一脚不轻,肋骨说不定都裂了。

    元德帝擦了擦嘴角的血,继续道,“你既这般恨我,倒不如直接来一刀更痛快,反正你又不怕天谴。”

    韩敬已不怒反笑,“天谴这两个字从你口中吐出真是令人恶心。你弑父杀兄,篡改遗诏,逆行倒施。为子,你不孝;为父,你不慈;为兄,你不义;为夫,你不仁。似你这般不仁不义,不孝不慈之人有什么资格说天谴。”

    元德帝哈哈大笑,“是啊,像我这样的恶人早就该死了,偏偏多活了几十年,还生下你个小孽种,继续在这世上作孽。”

    韩敬已一怔,微笑,“这恐怕是你做的最大的孽了,你不该让我存在。”说完,他垂眸,不停咳嗽,眼神却冰冷无情的瞥向观言。

    观言眼底掠过一丝异色,却毫不迟疑的拔/出匕首,箭步上前猛然扎进元德帝胸口。

    元德帝双眼大睁,嗬嗬的张大嘴巴,这一下似乎扎破了肺叶,令他无法出声,奇异的是他的目光不悲不喜,仿佛求得了解脱,脖颈向后一仰,轰然倒地。

    随着这副魁梧身形的倒塌,露出一副半卷珠帘。

    一个女人跪坐铜镜前,对周遭的任何声响皆无反应,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幽然对镜梳妆,这情景要多诡异便有多诡异。

    韩敬已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正如元德帝倒下之前,不喜不悲。

    女人输完头,又抹了点口脂,方才转向众人,问早已没了气息的元德帝,“阿娘,你看我这飞仙髻梳的如何?”

    自是无人回应。

    那女子方才仰脸,又问离自己最近的韩敬已,“阿爹,你看我这发型如何?”

    韩敬已缓缓蹲下,望着她,这是一张苍老的脸,但眼睛依然美的不像样,只是脸上的疤痕太过醒目。想当年,她自以为毁容便能逃出元德帝掌心,不料却因此再也不得见天日。

    元德帝无法纳她为妃,又不能让人看见宫里住着一个残缺的这么明显的女人,只好将她关进密室。

    人在密室待久了,又受过莫大的刺激想不疯都难。

    这个疯女人,不,是安喜太妃,再韩敬已心里早就死了。

    她怔怔的与韩敬已对望,小心翼翼碰了碰韩敬已脸颊,奇怪道,“你不是我阿爹,你这人看上去好生面善,在哪里见过?”

    观言不忍,撇过脸。

    韩敬已捏住女人下巴,轻轻提起,淡声道,“他死了,以后也没人照顾你了。”

    “谁死了?”

    “昨天你还帮他梳过头。”

    “死便死了罢,那你会照顾我吗?”

    “不。”

    “为什么?”

    韩敬已沉默片刻,复又凝视她,柔声道,“倘若清醒,你定要恼恨此时此刻生不如死吧?”

    “什么叫清醒?”女人听不懂,微微皱了皱眉。

    韩敬已缄默,倾身将她揽入怀中,绕过她后颈的那只手轻轻蒙上她的眼,空出的另一只手自她如云的发间轻轻拔下一根玉簪,柔软的发丝顺势垂下落满他手背,却阻挡不了他将玉簪又稳又准的推进她背心,她几乎没有挣扎,就阖上眼睛,软软的缩在他怀中,仿佛睡着了。

    轮椅上的韩进行不知在想什么,犀利的目光微微闪烁,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韩敬已抱了好一会,直到脸颊再也感觉不到女人额头的温度,他才松手。离开他的怀抱,女人似是无根的落叶,随风飘落,韩敬已解下披风单手一抛,那巨大的玄色狐裘展落,将地上的女人完全覆盖。

    面容极淡的韩敬已自屏风后绕出,笑道,“小时候遇到您,我只想快些逃出牢笼,长大后我又改了,我想要笼子外面的玩具。不管能否得偿所愿,至少您的愿望已经达成了大半,剩下的就让我自行来个了断吧。”

    ******

    啊!

    刘玉洁尖叫一声,冷汗涔涔睁开眼,胸口剧烈的起伏。

    她又做噩梦了。

    瞥了一眼漏刻,已经后半夜,沈肃还未回来,这几日他异常忙碌,晚归是常有的事更别提白日见不到踪影。

    她凝神听了下,外面的值夜的绿衣并未惊醒,想来之前的尖叫是在梦中。

    其实那也不算噩梦,但也算不得好梦。

    不知怎地,又是阜南道。

    恭亲王与她沿着一排又一排的银杏树散步,满地金黄,温暖而美丽,后来又遇到了韩敬已,三个人便一同往前走。

    她想大声喊,让梦里的自己快些跑,可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自己与韩敬已有说有笑。

    不,她怎么做这么恶心的事,怎么会对他笑。

    她又努力想要告诉恭亲王,向他诉说韩敬已欺负自己的事,请他为自己做主。

    韩敬已忽然顿住脚,侧身捂住她的嘴,冷声道,“你的话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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