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薛顗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总是很有一番道理。”

    薛绍一愣,继而苦笑道:“大哥又在调侃我了。”

    他转头望着外间的烈日,声音微微地有些暗沉:“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再没有旁人,所以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您说这些话。请大哥切记,等走出东宫之后,方才你我所谈论的那些事情,都要一并忘得干干净净,对谁都莫要提起。”

    薛顗有了片刻的愣怔,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薛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有些颓废地倚靠在宫门上,低声说道:“在兄长眼里,我大约是一个被女子迷了神智的弟弟,顽劣且不成器。但是今日我对您说的这些话,真真切切都是心中所想,容不得半点虚假。大哥——”

    他抬头望着薛顗,目光更加地暗沉:“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薛绍曾经听太平说起过那些旧事。

    在太平那些隐晦的措辞里,他能感觉到兄长已经成为公主烦恼的源头。公主这些年每每提起他的大哥薛顗,总是会忍不住地叹气。今天他总算是知道,公主为什么会叹气了。

    他的大哥,并不信任公主。

    一边是他的兄长,而另一边是他的妻子……

    薛绍紧紧地抿了一下唇,走到薛顗跟前,缓声问道:“大哥今日到这里来找我,是想要让我同公主断绝——干系的么?”方才薛顗的那番话里,对太平公主似乎颇有微词。

    薛顗稍稍退后了半步,眯眼看着薛绍。他们两个人几乎差不多高,面容也有着七分的相似,薛绍方才出声质问他,他竟然有了一种父亲在跟前的错觉……薛顗定了定神,低声问道:“你可还记得母亲的模样么?”

    薛绍一怔,目光变得更加黯淡,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浓郁墨汁。

    薛顗叹息道:“我担心母亲和父亲的悲剧上演,更担心你会步‘那一位’的后尘。绍弟,你口口声声说公主与旁人不同,但你可还记得母亲当日的情状么?”他们的母亲,同样也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公主。而数十年前,他们的母亲也曾经陷入了太平公主一样的情景里。

    “我记得。”薛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正因为我记得母亲说过的那些话,记得母亲在房州郁郁寡欢,和先帝有过许多言辞激烈的书信往来,我才更加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清楚公主的身份。公主她……她与母亲是不同的。她比母亲更懂得收拢民心,也比母亲更懂得应该如何去化解矛盾和纷争。说一句大为不敬的话,母亲昔日所做的那些事情,简直就是,胡闹。”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望着自己的嫡亲兄长,一字字说道:“公主手握重兵,身居高位,声望早已经超过了诸位皇子,甚至超过了女皇陛下,早已经是朝野内外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我相信她不会步母亲的后尘,更不会像母亲那样,郁郁半生。”

    “公主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

    “裴相曾经暗中对我说过,如果公主生为男儿身,那么她肯定会顺理成章地……”

    他定定地望着薛顗,一字字说道:“如果公主她不是一位明君,那么我会带着她离开这里,到一个更适合她的地方去。大哥,我是太平的夫君,更是大唐的臣子,我懂得什么才是人臣之道。”

    为人臣子者,当辅佐君王,忠心不二。

    薛顗皱了一下眉头,目光变得有些惊疑不定。片刻之后,他走上前去,拍一拍薛绍的肩膀,说道:“你心中知晓是非黑白,愚兄心中甚感欣慰。但是绍弟,你需得记遵日说过的话。”

    他望着外间灼灼的烈日,长长吐出一口起来:“但愿……她真的是一位明君。”

    昨天夜里琅琊王找他过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自己的顾虑,包括那位女皇的雷霆手段。琅琊王对他说,如果无人能够压制得住女皇陛下,那么朝野很可能会大肆倾覆。

    当时琅琊王旁边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的几位亲信。其中有一位年长的出声问道:为何不将希望寄托在太平公主身上?毕竟诸王身为旁裔,继承皇位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如果太平公主能够站出来替他们说话,他们未必不能保住性命和荣华。

    那人又说:太平公主连前前太子的性命都保住了——要知道当初女皇已经下旨,将要赐死于他。

    琅琊王还没来得及表态,就被宫人们请到麟德殿中去赴宴了。等琅琊王赴宴归来,面上已经满满的都是疑惑,口中翻来覆去地说着什么“这位公主很不寻常”。他担心琅琊王,又想起自己的幼弟是太平公主的驸马,便想要来找薛绍问上一问。

    而薛绍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薛顗神情松快了一些,和蔼地对薛绍说道:“既然你心中有数,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了。这回吏部课考过后,我大约会被调到另一处州府去。你……自己当心一些。”

    薛绍一愣:“大哥要走?”

    薛顗嗯了一声,点头道:“你也知道眼下是多事之秋,我在长安城中多留无益。但愿你的那位公主——大唐的储君——真如你所说的那般英明果决。”

    他笑着拍拍幼弟的肩膀:“我先回吏部去了,过些日子你再给我践行罢。”

    薛绍紧紧抿着嘴角,低声道:“……是。”

    薛顗叮嘱了薛绍一些话便离开了,从头到尾不过停留了片刻的时间。薛绍在原地侯了片刻,便转身回到宫中去了——太平还在女皇那里没有回来,今天夜里宫中应该会设一场大宴,庆贺公主的二十岁生辰,顺便再宴请一次诸位王爷和王妃。

    也不知道今晚究竟是国宴,还是家宴。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公主迟迟都没有回来。东宫里的女官们有些坐不住,便遣人去了一趟宣政殿。宣政殿中寂然无声,公主和女皇正在殿中一问一答,神情严肃。女皇看到东宫的宫娥们过来,便指着太平笑道:“你今天可以早些回宫去。”

    太平应了声是,又有些犹豫地问道:“今夜宫中不设宴么?”

    女皇挥挥手,道:“你在东宫里自设家宴罢。阿娘还有些事情要处置。这些王爷们——唔,当真是棘手得很。你昨夜签下的那封契文,可算得了数么?”

    她指的是太平昨夜签下的,那封召宗子入宫的契文。

    太平笑吟吟地说道:“自然是算数的。”

    女皇微微皱了一下眉:“你不怕养虎为患?……罢了,横竖是你自己招来的祸端,你自行解决便是。如果到时候惹了大.麻烦,千万莫要对着阿娘的灵位哭,阿娘不会理你的。”

    太平轻咳一声,正色道:“请阿娘放宽心。我既然敢这般说,自然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女皇瞥她一眼,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太平跟随着东宫里过来的宫娥,慢慢地走回到东宫里去。眼下时间还早,她便顺势拣了一些奏章来看,还抽空见了几个小嗣王。这些小嗣王倒是比他们的父亲要安分多了,一个个乖乖巧巧地站在她跟前,丝毫不敢造次,想来应该是被王妃们教训过一回了。

    太平暗想,或许日后的许多事情,都可以从王妃们身上去着手解决。

    她琢磨了片刻的攻心之策,忽然感到眼前暗了下来。再抬眼看时,案前已经多了一个人。熠熠的烛火光芒下,他俯身.下来望她,五官深邃且俊朗,眉目间满是温柔之意。

    “阿月。”他低声说道,“方才大哥来找过我了。”

    太平支着颐,安安静静地恭候下文。

    “大哥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这些话显然是不合时宜,但是对于你我而言,却是很大的警醒。阿月,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后世的许多事情,你都逐一地经历过,对么?”他的声音低低的,如同往日一般温和,却平白生出了几分无奈之感。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静候他的下文。

    薛绍重重地叹息出声来,修长的指节拂过她的面容,目光显得有些凝重:“我知道你在改变许多事情,也记得你曾经说起过,这一世已经有很多事情,是和前世不大一样了。但是阿月,你要牢牢地记在心里,无论何时何地,都要量力而行。”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瓣,声音渐渐变得低沉:“有时候我全然看不透你心中所想,也全然追不上你的脚步。阿月,我知道你身上怀着许多秘密,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极少有人能威胁得到你。但是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告诉给我听。”他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说道:“我陪着你。”

    低沉的叹息声回荡在空旷大殿中,连烛火的光芒也略微显得昏暗起来。太平眨一眨眼,唇角弯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来:“好。”

    她知道薛绍的担忧,正如她前世对薛绍的担忧一样。

    她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了。

    薛绍含笑点一点头,抚着她的长发,低声说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那一幅被他描摹了整整两年的海棠春睡图,终于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了太平面前。太平惊叹地望着那幅画,指尖细细摩挲着那些精妙细小的纹路,许久都说不出话来。薛绍揽住她的腰,在她耳旁低低地问道:“喜欢么?”

    她在那首情感肆意宣泄的诗上停留片刻,悄声说道:“我喜欢这个。”

    薛绍在她身后低低唔了一声,轻吻着她雪白的后颈,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原来你喜欢我对你说情话?这可真是有些艰难,咳,艰难得很。”

    太平叹息道:“正因为艰难,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

    她回过身来望着薛绍,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我很喜欢这幅画。任何你送给我的东西,我都很是喜欢。薛郎……”她凑到他的耳旁,有些狡黠地问道,“这是我初嫁给你那一日的情境么?薛郎,我竟不知你牢牢地记了这般久。”

    那时她初嫁与薛绍为妇,又刚刚从前世那些昏暗的记忆里挣脱出来,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萎靡。

    太平用额头抵着薛绍的额头,轻笑着说道:“你知道这幅画最珍贵的地方在哪里么?不是这首情感肆意且又缠绵悱恻的诗,而是这幅画。”

    她笑盈盈地望着薛绍,轻声地说道:“我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早在那一日,你便已经……”

    “这是我最为惊喜的事情。你晓得么,这是我最为惊喜的……”

    她翻来覆去地说着那两句话,声音微微地有些颤抖。她竟然不知道,原来早在最开始的时候,薛绍便已经将她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这样一个从小眼高于顶目光刁钻甚至有些苛责的人……

    “薛绍。”她低低地说道,“我很是欢喜。真的,很是欢喜。”

    薛绍一动不动地抱着她,似乎是有些疑惑,又感觉到有些意外。她在他耳旁翻来覆去地说着一些话,破破碎碎地不成字句,还隐隐地有一些呜咽。他握住她的手,细细地亲吻着她的指尖,忽然听见她低声说道:“今天阿娘问我,还要不要留着驸马的称谓。”

    太平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子储君,第一位皇太女。虽然她依旧顶着一个镇国公主的名号,但始终是与平常公主不一样。至少她可以坦坦荡荡地被朝臣们称之为殿下,而其他公主不能。

    那么她的夫婿,大唐的驸马薛绍,大约也应该解除掉“驸马都尉”的称谓。

    “我问阿娘是否已经有了主意,阿娘却兜头就将这件事情抛给了我。我思前想后,总认为阿娘言之有理。大唐驸马有着诸多的限制,我心中想着,这些限制不应该加在你的身上。薛绍……”她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他,轻声说道:“异姓不封王,我封你为超一品君侯可好?”

    “就像是千年之前的信陵君春申君华阳君,位次于王,唯有亲胄可封。等到那时,你便再也不用理会一些奇奇怪怪的限制。我是超品级的辅政公主和东宫储君,你便是超品级的君侯,好么?”

    她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生怕他说出推辞和拒绝的话来。

    薛绍低低地叹息一声,言道:“此例一开,将来恐怕难以收场。”

    “但那已经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在此之前,我会同宰相们订好章程,绝计不会做出过分僭越的事情来。只是我想着……这件事情,应该先教你知道……”

    她有些忐忑地望着他,轻声说道:“你若是不允,我便当作今天从未说过这番话。若你应允,我过些日子便去找宰相们商议。薛绍,我答允你,你若是不松口,我不会去做……”

    “好。”薛绍闭了一下眼睛,缓缓地说道,“好。”

    公主的提议相当地异想天开,莫说是诸位宰相,恐怕就连宗正卿的那一关都过不了。但是今时今日,他不愿意再去拂逆她的心意。他知道她一向都是如此……如此地异想天开。

    薛绍俯下.身来,深深地吻吮着她的唇瓣,继而是莹白如玉的面颊和脖颈。她在他怀中低低地喘了口气,扶着他的肩膀说道:“你、你慢一些,今夜还有宫宴。”

    她话音未落,外间已经施施走进来两个宫娥,恭谨施礼道:“殿下、驸马,外间已经……啊!”

    宫娥齐齐地惊呼出声,跪在地上盯着青石地板,心中忐忑不安。虽然那两个人依旧衣衫整齐,但是方才、方才公主可是坐在驸马怀里的呀。

    良久的静默之后,上头才传来了公主幽幽的声音:“带路罢。”

    两位宫娥忐忑不安地向公主告了罪,又引着公主和驸马朝前头走去。在经过长长一处回廊时,公主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薛绍继而有些讷讷地说道:“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同你说。”

    薛绍停着步,转头望她,温和地笑道:“是什么事情?”

    太平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不定:“我有孕了。”

    于是东宫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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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荏苒,眨眼间便是十年的时间过去。

    十年时间已经足够改变许多事情,譬如女皇已经逐渐苍老,也渐渐将手中的权力转移到太女身上;比如原本就野心勃勃的太女殿下,做出了更多的野心勃勃的事情:重建瀚海都护府,将安南都护府的地界延伸到雪原的另一边,再比如出兵室韦、契丹,将兵权慢慢地收拢到自己手中。

    最令世人感到可畏的一点是,储君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

    不同于她那些已经步入中年的兄长,也不同于朝中逐渐衰老的朝臣们,这位一日强盛过一日的储君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古往今来不是没有过如她一般强大的东宫储君,但是无一例外地,都没有谁比她更年轻,也没有谁比她活得更长久。

    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老臣们卸任养老,然后提拔自己的心腹重臣。

    这些事情需要极大耐心和韧性,也需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做出改变。幸运且又不幸的事,储君殿下是一位女子,她最擅长做这种细致且潜移默化的事情。

    等到女皇陛下终于决定卸任时,天底下已经没有谁再能够反对这位年轻的储君。

    唔,想要反对她的人是有的,如同春天的韭菜,割掉一茬还有一茬。

    但是这些不停冒出头的韭菜们,全都被储君殿下割得干干净净,或者回乡颐养天年去了。

    太平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世所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记得阿娘提拔上来的那些酷吏,记得阿娘为了巩固政权所使出的那些雷霆手段。她与阿娘所不同的是,她更擅长在雷霆手段之后,来一点怀柔之策。

    武承嗣、武三思被她安抚住了,崔玄暐、张柬之被她安抚住了,甚至连周兴、来俊臣都被她一根指头死死地摁在七品官位上,再也翻不了身。等到女皇陛下传诏张氏兄弟入宫侍奉时,太平有意无意地问了女皇一句话:“阿娘可是倦了么?”

    她的声音如同清风拂面,分外地细致温软。

    “若是阿娘倦了,那就好生歇息罢。”

    女皇陛下斜斜地睨了女儿一眼,在退位诏书上盖了印。

    是年夏,女皇退位,太女登基。

    史官们在洁白的书页上记载了那一日的盛况,然后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故纸堆中,以供后人瞻仰。

    至于太平随身携带的那一大摞史书,嗯,大概可以当成废纸烧掉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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