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留下,其余人等可以退下了。”

    龙椅上的皇上,俊眉修目,神采奕奕,一双眼睛就如墨玉般,盯住站在白玉台阶之下的高启:“太傅,我昨晚梦见了我母亲。”

    高启一怔,怎么今日皇上忽然提起这事来了?

    他的心中一热,似乎有人拨动了心中那根弦,发出了悠悠的响声,激荡着他那看似古井无波的心湖。

    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慕瑛,可他还是能清晰的记得她当年的模样,每次见到赫连璒,他也能从他的眼角眉梢里咂摸出一点点慕瑛的影子来。

    赫连璒肖母,那眉眼轮廓,全部继承了慕家的传统,只有鼻子生得有些像赫连铖,这让高启觉得有几分安慰,儿子像母亲,聪明伶俐很受教,而且没有赫连铖身上的那种暴戾之气。

    “皇上,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心中挂念太后娘娘,自然会感而有梦。”高启拱手款款而谈,依旧还是那般温润从容,让人看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之感。

    “太傅,虽然母后在朕六岁时便已经亡故,可这些年来,朕却一直有一种感觉,她就在朕的身边,从未远去。每次除夕祭祖,朕看着先皇与母后的灵位,瞧着黑色檀木上边那些金字,总觉得很淡,淡得让人看不出那金色来。”赫连璒的脸上有深思之色:“有时我都在怀疑,先皇母后并没有驾鹤仙去,他们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看着我。”

    听了这番话,高启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边说。

    都说父子天性,母子连心,莫非冥冥之中真有感应?瞧着赫连璒那神似慕瑛的眉眼,他蓦然就心乱如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傅,朕过些日子就要纳绵福,算起来就是要成人了,当然要禀报极乐之界的双亲。故此朕心里头想着,能否在这之前去清凉寺给先皇母后做场法事,说不定朕的孝心感动天地,能让先皇与母后入了朕的梦境,一家人团聚一番呢。”赫连璒热切的望着高启,眼中净是殷殷之意:“太傅,听说清凉寺的方丈是高人,讲经布道能天降莲花,祥瑞漫天,指不定他能将朕的父皇母后带回来与朕一见呢。”

    赫连璒的眉眼间俱是向往之色,看得高启一热,哑声道:“皇上,臣这就派人去清凉寺告知方丈,请他为先皇与太后娘娘做一场盛大的法事。”

    “不,太傅,朕想请你亲自前往,亲自布置好这一切。”赫连璒的脸色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朕最信得过的人,就是太傅,只有太傅出马办的事,朕才放心。”

    这些年来,高启悉心教导他的功课,朝堂上寂静一切辅佐政事,有时候赫连璒甚至觉得他比自己的亲舅舅还要细心。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等着长大了些,从姨母太原王妃那里得知,高太傅曾经托人向自己的母后提过亲,他这才恍然大悟。

    高太傅年轻有为,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贵女想嫁他,可他却至今未娶,莫非是因着不能忘记当年与母后的一段情,故而一直蹉跎?

    赫连璒有一次开玩笑般说要给高启赐婚,高启慌忙推托:“皇上,都说功高震主,虽然臣知道皇上不会怀疑臣有不轨之心,可若是膝下空虚,那便会让皇上少了些威慑力,也会让臣更踏实一些,皇上还是莫要勉强臣了。”

    听着高启这牵强的回答,赫连璒心中不由得生了几分感激之心,看起来高启对自己的母后是情根深种,有了她,便再也容不下旁人。

    从那一刻起,高启之于他,不仅仅只是一个重臣,更是如父亲般存在的人物。

    听着赫连璒这般相托,高启无奈,只能领命前去清凉寺。

    一路上他仔细琢磨着赫连璒的话,忽然的有了几分心酸。

    六岁的时候慕瑛便抛下了孩子奔向青州与赫连铖相守,这一去便是六年。按着大虞旧制,赫连璒十二岁的时候就该纳绵福,表示他成人了,他想向父母双亲禀报一下自己的情况,这也实属对于父母之爱的一种渴慕。

    这么多年来,赫连铖与慕瑛都没有在他身边,他心里肯定是很想念他们的罢?所谓孺慕之思,莫过如此。

    奔到清凉山下,高启勒住马,举目看了看那绿色葱茏的山岭,忽然心中有一种感觉在汹涌澎湃——他要去青州,要去请了赫连铖与慕瑛来与他们的孩子相见,要让这一家三口能有相聚的机会。

    “大人,怎么不走了?”安福有些奇怪的看了高启一眼:“不是要去清凉寺吗?”

    高启凝神细思,调转马头,打马扬鞭,朝青州方向跑了过去。

    “哎,哎,大人,大人!”安福安庆连忙追了过去,不敢有丝毫怠慢。

    六月的清凉山并不特别炎热,山风拂面,山间翠微让这本该炎热的夏日变得无比清凉。绿树丛中露出一角琉璃飞檐,古刹在这林荫之间若隐若现。

    袅袅的白烟从绿树丛中升起,古刹里传来悠悠的撞钟之声,梵唱与木鱼的声音交织着,肃穆祥和,那高声的宣讲之声在那晨钟暮鼓里显得格外有感染力,听得蒲团上打坐的赫连璒热泪盈眶。

    今日方丈说的是目连救母,说得绘声绘色,让赫连璒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悲从心中来,几乎无法自持。他坐在那里,手中捻着佛珠,闭着眼睛跟了那些和尚们低声念着经文,只盼着自己的诵经能让远在极乐的父亲母亲听到。

    “皇上,倦了罢?可否要去禅房歇息?”一场经文讲完,方丈从宝座上走下,看了看赫连璒微微闭着的眼睛,慈祥一笑:“皇上已经连续持经三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赶紧去歇会罢,明日一早老衲请皇上一道做早课。”

    赫连璒本想坚持,可却觉得脑袋有些发晕,实在支撑不来,故此没有回绝,由内侍们扶着去了清凉寺为他准备的禅房。

    禅房里点着安息香,让他更有一种想睡的感觉,才上了床不久,赫连璒便已经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忽然间,耳边有人在呼唤:“等儿,等儿。”

    这声音,如此温柔,又如此熟悉。

    赫连璒猛的睁开眼,就见香炉里白烟袅袅,烟雾之后,站着两个人,似乎是一男一女。

    “父皇,母后?”赫连璒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父皇他已经不记得,可母后的身形他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多少次他对着高太傅送进宫来的画像提泪涟涟,伸出手摸着那画像,只希望能将她从画像里抠出来,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这是梦,还是真?

    赫连璒掐了下自己的手指,有疼痛的感觉,他不该是在做梦。

    “等儿,清凉寺的方丈知道你想念我们,故此特地作法向天帝请示,送我们来与你小聚。”慕瑛压制住自己心里的激动,尽量用平缓的声音与赫连璒说话:“等儿,你长大了,不再是母后走的那个样子了。”

    “父皇,母后!”赫连璒从床上跳了起来,连趿拉了鞋子便朝他们两人奔了过去:“父皇,母后,你们想死等儿了。”

    “我们自然知道你一片纯孝之心,正是因着你的孝心感动了天帝,这才放我们过来跟你相聚的,否则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慕瑛伸手将赫连璒揽入怀中:“母后走的时候,你才到母后的腰间,现在都已经跟母后差不多高了。”

    赫连璒凝望着慕瑛,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母后,你还是当年那模样。”

    赫连铖被晾在了一旁,只能哼哼两声,表示有些意见:“等儿,你便不想父皇了?”

    “父皇,等儿当然也想你。”赫连璒抬头看了看赫连铖,脸上露出了笑容:“父皇,你离开的时候等儿才几个月呢,自然记不大清楚,但我现在一见到父皇,就觉得好亲切,这莫非就是父子之间的那份情?”

    “等儿,你可比父皇会说话多了。”赫连铖骄傲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慕瑛在旁边微微一笑:“等儿可要比你厉害多了,看他治下的大虞,国泰民安,人人都说皇上好,仁心,为百姓打算。”

    “母后,全是太傅教我的治国之策。”赫连璒小心翼翼的瞟了赫连铖一眼:“我想迎了太傅做亚父,不知道父皇母后准不准许?”

    “他……”赫连铖一皱眉,刚刚想说话,见着慕瑛笑意盈盈的脸,又把那些话硬生生的压了下去:“等儿,随你罢,你现在已经年纪大了,该自己做决定了。”

    高启虽然一直觊觎慕瑛,可毕竟慕瑛是与他在一起,至于亚父不亚父的,只不过是个名头罢了,高启得了这名头,自然要更尽心的为赫连璒卖命。赫连铖想到这里,转眼看了看慕瑛:“瑛瑛,咱们等儿的提议很不错,是不是?”

    慕瑛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很好。”

    “父皇,母后,以后等儿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们?”赫连璒抓紧了慕瑛的手:“等儿想要时时刻刻能见着父皇母后。”

    “等儿,没有谁能时时刻刻的见着一个人,哪家的父母能陪着孩子一辈子?只要你知道,父皇母后心里都记挂着你,而且就在你身边守护着你,那就已经足够。”慕瑛吸了一口气,强忍住那份心酸的感情,朝着赫连璒笑了笑:“你大婚娶皇后的时候,母后和父皇肯定会来看你的。”

    “是吗?”赫连璒惊喜的叫喊起来:“父皇母后还能像今日这般跟等儿见面?”

    “是。”慕瑛点了点头:“既然天帝这般仁慈,我想到时候他一定不会拒绝我们的请求,肯定会放我们回来的。”

    “太好了。”赫连璒紧紧抱住了慕瑛:“母后,等儿就等着那日的团聚了。”

    山风吹得禅房外的幽竹簌簌作响,屋子里的三个人此刻其乐融融,沉浸在一片相见的喜悦之中。

    今夕何夕,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三人此刻相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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