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的春节,睿亲王府格外冷清,芊芊远嫁,弘政因为自己的婚事和胤禟怄气,加之虽解了申饬禁足,但毕竟皇帝的心思不好揣摩,故而也无人敢在这个多事之秋登门拜访,如此胤禟倒也乐得清净。

    待到进了仲夏,关于弘政的婚事也提到了日程上,蕙兰眼见自己的宝贝儿子闷闷不乐,终是耐不住性子寻了胤禟问个究竟,“爷,阖宫宴饮之时额娘与我说了几句体己话,说是政儿的婚事宫里随爷的意思就好,可为何非要是盛安的女儿呢?”

    我知道蕙兰身为母亲的心思,遂安抚的说道,“哈达纳喇氏再怎么说也是咱们满族的老姓,盛安眼下虽然只是太仆寺卿但总还是袭爵一等轻车都尉兼一云骑尉,这样的门楣教养出来的女儿还能差?”

    “可政儿心里只怕是有人了……”蕙兰欲言又止,但一想到儿子的终身还是说了出来,“政儿平日里在宫中行走,少不得见了些内眷,小儿女之间难免心思活泛些,那两江总督长鼎家的小女儿深得后宫娘娘们的青睐……”

    “蕙兰。”我开口打断她的话,缓缓说道,“你深谙宫中之道,如今又是睿亲王府的嫡福晋,应当知道眼下我的处境,若圣宠依旧弘政的婚事还容得我来拿主意?”

    蕙兰闻言心下纷乱,“爷的意义是皇阿玛忌惮你的……”

    “你难道没有发觉自回京之后,我已经是半个闲散之人?”我把玩着手中的钨钢匕首,这把已经习惯时时在身边的利器,“这一次只怕要委屈政儿了。”

    蕙兰强压下不安,狠了狠心仍旧开口说道,“爷,芊芊远嫁你是费了心思的,难道就不能为了嫡子再为难一次?当年你、我、茗烟之间……咱们受过的苦,我这个做额娘的实在是不想儿子……”

    “苦……”恍惚之间刀锋划过指尖,看着渗出的血滴,我缓缓闭上了眼睛,“你容我想想办法。”

    蕙兰眼见胤禟如此,知道再说无益,遂默默退了出去。对不起胤禟,这一次我只能如此逼你,弘政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让他重蹈覆辙……

    畅春园,看着李德全无奈的摇头,我嘴边泛起一丝苦笑,“有劳安达了,烦劳将我带来的补品呈给皇阿玛,也算是做儿子的一点孝道。”

    “睿亲王素来孝义。”李德全微微躬身,轻语道,“王爷故居有人相邀。”

    微微颌首转身离去,直奔当年养病的院落。

    夕阳下,仓央嘉措长身玉立,待听到脚步声,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回身,“胤禟,一别经年,你可安好?”

    “如今再唤你做情僧怕是不合适了。”我走到近前语带轻松的打趣道,“这多年不见,竟然长发及腰了。”

    仓央嘉措微微一笑,“既然选择留在他身边,我自然是不拘形式的,蓄了发可以让他心里面轻松些,何乐而不为?”

    “皇阿玛不愿见我,你却跑来这里,就不怕……”

    仓央嘉措拉着胤禟做到石墩上,“胤禟,他的身子最近越发的衰弱,人也偶尔混混沌沌,太医们虽不说,可我却清楚他只怕是……这一点你应该也很了解。”

    我沉默无语,许久这才说道,“因为清楚所以才想为政儿求一个恩典,你也好我也罢,难不成受过的苦还要子孙去尝吗?”

    “七日之殇我怎能忘却,你与胤禛又近在眼前,可有些事眼下看着他我却无法存有执念。”仓央嘉措缓缓说道,“胤禟,你应该很清楚两江总督的地位,如果你与他联姻,必将会是帝王心中的心腹大患。”

    其实话一出口我已经觉得多余,可为了此生唯一的亲子,还是想试一试,“兹事体大自然国事为先,是我莽撞了。”

    “你不莽撞,我早说过你有一颗女人心,若非如此你可活的更加恣意。”仓央嘉措略一沉吟,轻声说道,“你选了盛安真的是安了很多人的心,我看得出你皇阿玛很满意你的决定,其实这对你……很好……”

    “很好?”静静看着眼前之人,我拱手谢道,“你能与我说这些我已经很感激了,今后多多保重,皇阿玛……你要多费心,也多陪陪他吧。”

    仓央嘉措眉头微蹙,忽的明白过来,“我还有多久?”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回转身轻声呢喃,感受着身后陡然而起的悲怆,我默默离开了这座寂寥的院落。

    仓央嘉措看着胤禟缓缓地离开,周身泛起寒意,原来自己所剩的不过几个月光景,缘起缘灭只在今冬……

    胤禟,好好活着,他一定会设法保住你的性命,也许你们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离开院落我始终不紧不慢的走着,畅春园的黄昏自有一番韵味,楼台亭榭这多年竟不曾细细看过,当真辜负了良辰美景。

    “九弟,好兴致啊。”身后传来清冷声音。

    我闻声心头一紧,只道当真是狭路相逢,拾起笑意缓缓回身,“四哥安好。十三弟舟车劳顿辛苦。”

    “九哥。”胤祥拱手行礼。

    我走到胤祥近前,“恭喜十三弟掌西北军权。”

    “弟弟不才,舔居其位,还望九哥今后多多照拂。”胤祥面色平静的说道。

    我抬手指向四爷,“你有个现成的不去求,来求我作甚?什么时候离京?别的帮不上,这送行的酒水哥哥还是供得起的。”

    “再过十日便走了,此次皇阿玛下旨十四弟也随我一道回西北。”

    “噢?”我转头看着四爷,话却是对胤祥所说,“那十三弟可要好好看住手中的兵权,别没的与人作了嫁衣裳啊。”

    胤祥不置可否,嘴边带着一抹浅浅笑意,“弟弟府上还有事情,先行向两位哥哥告退了。”

    四爷微微颌首,胤祥遂大步离开,我待人走远这才笑着说道,“你就不怕十四弟坏了你的事情?”

    “我以为以你眼下的状况是没空来打趣我的。”四爷缓缓说道。

    我捋了捋朝服,漫不经心的说道,“境况再难和我想不想打趣别人有关系吗?再难我也不会被自己的额娘算计,你倒是当真孝顺。”

    “孝顺?”四爷眯了一双鹰眼看向胤禟,“孝与不孝和眼下有关系吗?你又怎知到底是谁算计了谁?”

    我点了点头,依旧漫不经心的回道,“四哥步步为营,着实令弟弟佩服。今日恐怕不是偶遇吧?”

    “听弘历说弘政看上两江总督家的千金了?”

    我挑了眉毛看他,并未答话。

    四爷见胤禟如此也不计较,自顾自说道,“长鼎家的丫头我见过确实不错,弘政倒是好眼光,你就不想遂了他的意?”

    “我遂了儿子的意,只怕很多人都会睡不着觉了。”我错开眼神,看着满园景色徐徐说道,“四哥也知道眼下国库是个什么状况,若是我再与长鼎联手,真的可谓富可敌国了,你就不怕我成了你的肘腋之患?!”

    “九弟愿不愿与我赌一局?”

    “什么?”

    “我会让弘政娶长鼎家的丫头,而你也绝不会成为我的肘腋之患!”

    “赌资?”

    四爷走到胤禟身侧,缓缓凑到他耳边,“你的命。”

    眼角略去四爷带着笃定的微笑,风轻云淡的轻语着,而此时的我竟不知如何回答,这哪里是个赌局?分明就是他在告诉我,我的命已经在他的手中,可为何我竟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慌乱,仿佛本就该如此……

    说是赌局但至此之后四爷却并未有太多动作,我遣人去仔细查探了一下长鼎家的丫头,确实和弘政更般配些,可般配又如何?我想给儿子娶进门,只怕长鼎也是不敢嫁啊!

    “唉……”一想到此事便不觉额角隐隐作痛,弘政这孩子果然被我养的随性不羁了些,平日觉着不错,眼下倒有些自作自受了。

    秋兰一边研墨一边轻语,“最近瞧着爷气色不好,连这字都有些潦草了,可还是为了贝子的婚事忧心?”

    看着满纸的混沌,索性丢了毛笔落了座,“秋兰啊,你可有心仪之人?”

    秋兰笑笑做到胤禟身侧,“我娘进了唐门却从未失掉苗疆女儿的性情,我爹也由得她去,所以自小我便活的较汉家女儿恣意,于情事上更是不会有半分矫揉造作,只可惜还未有机会入这相思门。”

    “唉,不入也好,都是苦啊!”手扶额角不觉又疼了几分。

    秋兰自腰间取了嗅瓶,抵到胤禟鼻翼,“闻闻,凝神静气的。”

    一股芬芳入了鼻,七窍确是清明了许多,我又道,“你这么个玲珑剔透的人儿留在我身边可真是委屈了呢。”

    “我这也是为了唐门好。”秋兰收了嗅瓶,转手有将茶盏递了过来,“父亲一直怕我的性子祸害了阖府上下,如今睿亲王接了下来,不知兄长心中多少欢喜。”

    闻听此言我不觉笑出了声,“咱俩倒是一样,我开衙建府皇阿玛那里也不知多少欢喜,少个*害紫禁城总是好的。”

    秋兰亦是笑了起来,“爷这般说笑,当真比我的亲哥哥不知好了多少去,认了爷这个义兄说起来还是秋兰合算。”

    我正要接话秦道然和宇成急急步入书房,“爷……”

    秋兰见状起身收拾了胤禟的书桌,拿了几幅字退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

    秦道然将手中的匣子呈到胤禟眼前,“江南那边貌似出了事情,这匣子是一早儿从布庄直接呈进来的。”

    “凤梧直接过来的?”非十万火急之事云秀不会启动暗线,看来是有大麻烦了。

    秦道然默然颌首,宇成眉头紧锁亦是不言,待我取了匣内札记一看之下也不免惊心,朝廷竟然暗查两江贪腐,李卫已经掌握大量证据只怕会牵涉到睿王府,而且这个李又玠竟然封锁了云秀的消息往来,使得她被迫启动暗线。

    果然是个勇敢任事聪之人,倒是我小瞧了你!合起札记我看向宇成问道,“这两天皇阿玛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未曾传出来什么消息。”宇成神色紧张的问道,“可是江南出了大事,不然云秀不会……”

    “早晚的事,只不过早了些罢了。”我这里正待起身,外面又报五爷、八爷过府,“请!”

    五爷一进书房便急切切的说道,“刚刚畅春园传了我二人去,皇阿玛交待了个差事。”

    闻言我苦笑一声,将手中札记递给八爷,“可是要两位哥哥彻查两江吏治?”

    五爷神色一凛,走到八爷身侧一齐看向札记,二人久久不能言语。

    须臾,终是八爷开了口,“皇阿玛给我们看了张鹏翮的折子,如今京里有天下第一清官弹劾两江总督,江南又有李卫坐镇,如此看来我和五哥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你打算如何?”

    “我能如何?当年卖官鬻爵是我给张鹏翮出的主意,什么人可堪大用、什么人可除之后快,什么人可拿捏使用,这多年用下来四哥心里早有定论。”

    笑着将札记焚毁,看着火光渐渐熄灭,我神色平静的说道,“眼下这个李卫连我的暗线都摸清了门路,除了坐以待毙我貌似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你说李卫是为了摸清楚……”五爷看着地上的灰烬陷入沉思。

    “你这么肯定?”八爷沉声问道,“也许他没有你想的那么……”

    “其一,这条暗线非十万火急云秀不会启用,既然札记到了我眼前那就说明云秀遇到了大麻烦,很可能江南的其他线已经被斩断,她已无计可施,却又想示警于我。”

    “其二,这札记内原本应该有一条银丝,只要封好后未被开启则银丝不断,而我打开时银丝已经不见了,可见有人在我之前看过这本札记。”

    “其三,我这人想问题总是做最坏的打算,眼下这就是最坏的。”

    八爷听完这话也是不出声,五爷回过神来,说道,“眼下,咱们先按部就班的走着看,以不变应万变,我身在吏部这事是躲不开的,八弟协理着内务府还稍好些。皇阿玛圣心难测,先看看李卫那里还有什么手段。”

    “今儿来,咱们只怕也是落在人眼里面了。”八爷缓缓踱步到胤禟身侧,“不过,你擅使阳谋,有些事情摆在明面儿上反而让别人说不出什么来,今后咱们三兄弟只怕要贼船一起坐了。”

    话落又在胤禟耳边轻语,“你想帮他我知道,我想帮你你知道否?”

    “八哥……”我哭笑不得的看向他,“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气定神闲的与我出主意才是啊。”

    五爷接过话茬,“反正眼前一时半刻也想不到主意,你又做了最坏的打算,与其伤脑筋瞎猜,倒不如咱们一处吃酒来的便宜。过门是客,好酒好菜拿出来吧?”

    “你们……”望着眼前神色淡然的二人,我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记忆中的历史已然飘散,什么九龙夺嫡,什么八爷党,什么谋篡皇位,那近在咫尺的风刀霜刃仿佛都如尘埃一般不值一提,唯有兄弟、美酒不可辜负……

    “都睡下了?”看着没有月光的漆黑夜空,我轻声问道。

    宇成立在胤禟身后,“两位爷都安睡了。”

    “宇成,以暗语通知云秀那件事可以开始了。”

    “是。”宇成依言退去。

    独立中庭,环顾寂静四周,良久,终是一声轻叹,胤禛,我好像明白你要怎么做了,终于看到你不再隐忍,可这样的你我该如何面对……

    该来的始终会来,历史不过是后人所知的片段,可这车轮当时碾压的却是多少人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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