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开年,上京便下了或许是这个冬季最后的一场雪。瑞雪兆丰年,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带给百姓们的除了寒冷,还有数不尽的喜气和新的期望。
    然而在定远侯府,这场大雪带来的却是彻骨的冰凉与覆灭。
    定远侯沉炽遣散了下人,只留了府中几名老仆人,交代完一应事务后,这才冒着大雪往沉家祠堂走。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祠堂里燃着的一排烛火陡然被寒风激得一跳,跪在地上的一个身影也随之轻晃了一下。
    鹅毛般的大雪飘进门来,沉炽转身掩好门。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跪在沉家先祖牌位下的长子身前,长时间地凝视着他。
    许久,他嘴角抖了抖,出声问道:“你可悔过了?”
    沉渊抬起头来注视着父亲,“爹,孩儿知错了,求爹放我一条生路。”
    沉炽瞧着儿子剑眉星目的俊朗面容,喉头哽了哽,哑着嗓子道:“我已经让人去通知光明卫,他们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你既知错,为何还要向我提这个要求?”
    沉渊脸上现出一丝绝望,惨然笑了笑,“孩儿只是不甘,为何所有的罪名都要我一人承担?”
    “孽子!”沉炽突然爆发,上前一步,一个耳光抽在他左脸上,“不甘?你还觉得委屈是么?那我问你,你当年做下那事,你可有想过,四万忠魂冤不冤?吴文春冤不冤?你大伯和你大伯娘冤不冤?”
    他整个身躯都在发着抖,目中已经留下两行长泪,一巴掌抽下,他亦是头昏目眩,踉跄着后退两步,急喘着扶住案角,这才站稳。
    紧闭的祠堂门外传来沉二夫人与门口下人扭打的声音,不一会儿她悲切的哭声凄凄哀哀传进来,然而沉炽只是静静听着,并未吩咐把她放进来。
    半月前重伤初愈的沉渊被护送回京,在府里养了十日的病,光明卫突然包围了整座定远侯府,把刚能下地走动的沉渊带走。
    沉二夫人想尽了一切办法,几乎把整座侯府都搬空,这才买通了看押儿子的狱卒,用一名长相酷似沉渊的青年秘密把他换了出来。
    她把儿子藏在一座别苑里,刚准备把他远远送走,沉炽却得到消息,赶着把儿子带了回来。
    “碰”的一声,祠堂大门被推开,沉二夫人裹着风雪跌跌撞撞地扑进来,直扑到沉炽脚下,抱住他一条腿。
    “老爷!”她涕泪交流,放声哭道,“您就放他走吧!他也是您的儿子啊!”
    沉炽身躯又是一晃,沉二夫人抹了抹泪,又道:“再说凭什么?主谋又不是他,他只是奉命行事啊!为什么那人就能安然无恙,而我儿就得担下所有罪责?”
    “奉命行事?”沉炽古怪地笑了一声,恍惚的目光转向脚下的夫人,又飘到儿子脸上,定了一会儿,才伸出食指,指着身后一排牌位。
    “我沉家以武立身,先祖们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好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在接到那样的命令时,难道不会用脑子去想一想,这样的事是做得的吗?”
    沉渊猛然抬起头来,“我也是为了——”
    “住口!”沉炽厉声喝道,怒视着儿子的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你在做下那事的时候,早该想到有这一天!你不冤,冤的是吴文春率领的四万西境军骑兵,冤的是因措手不及被西凉军围住城墙攻打而壮烈牺牲的叁万西境军守军,冤的是身先士卒为国捐躯的大哥大嫂!”
    他惨然长叹,目中的怒火燃烧后,化为了灰烬般的死寂,“你大伯和大伯娘视你为亲子,你对得起他们么?数万西境军尽忠职守一朝冤死,你对得起他们么?你万死不足惜……我生了你养了你,我也……万死不足惜。”
    他说到后来,颤抖的语声已化为呜咽,跳跃的烛火映着他头上新冒出的一丛白发,那发丝几近透明,轻轻晃在鬓角边,为他添上了几许老态。
    “老爷!”沉二夫人哀求道,“我知道他万死不足惜,可他毕竟还这么年轻啊!难道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沉炽目中泪珠滚滚而下,浑浊的泪眼望定沉二夫人,她被那悲凉和决绝的目光所摄,嘴唇翕动了几下,下一句话再也出不了口。
    “还有你,”沉炽瞧着自己的夫人,“当年大哥大嫂战死,我袭了爵,搬进了这座侯府,本叮嘱你好好养着大哥大嫂的院子,你是怎么做的?荨儿痛失父母,我让你多关心一下她,你又是什么样的态度?而这次你居然还想出这样的法子把他换出来,又要在他头上多加一条性命!只怪我自己太懦弱,我与你,生出这样的孽子也不足为怪……”
    沉二夫人哀哀抽泣起来。
    沉炽皱了皱眉头,“这时哭有什么用?养子不教父之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唯有余生用这条残命力所能及为他赎罪……至于那人,她会受到惩罚,这种惩罚对于她来说会比死还难受……”
    他嘴唇嗫嚅片刻,语声再度哽咽,“墨潜,我再问你一句,你悔过了吗?”
    沉渊这时面容已经完全平静了,他朝沉炽和沉二夫人扑通磕了个头,挺直身子道:“孩儿悔过了,孩儿万死不足惜。”
    沉炽凝视着他,点点头,“好,那你去吧,既已悔过,那便好好上路,如果有来生……”
    沉渊没等父亲说下去,起身快步出了祠堂,一言不发跟等在外头的数名光明卫离去。
    祠堂内只剩下了沉炽和沉二夫人,沉二夫人颓然坐在地上,半晌沉默着站起身来,木然一步步出了祠堂。
    雪片不断自虚掩的大门飞进来,空旷的祠堂内冰寒沁骨,沉炽独自跪在牌位前,明明灭灭的烛火将他的影子交错投在地板上,那影子微微跳动着,说不出的孤寂和怆然。
    门又“咯吱”一声被推开,他转过头来,见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进来的沉老爷子。
    “爹!”沉炽跪着往前挪了几步,朝沉老爷子叩头下去,颤声道:“我对不起大哥大嫂,对不起沉家列祖列宗,对不起数万冤死的西境军,对不起大宣的江山啊……”
    沉老爷子丢了拐杖,揽住次子的肩头,老泪纵横,但什么话也没说。
    沉炽把脸贴到父亲袖子上,年过半百的人此时哭得像个孩子。
    大宣昭兴四年春初,正月十八,大宣朝廷突然下了一道诏书,为八年前的西境军骑兵统帅吴文春、梁轩、胡迈叁名将领摘去罪名,当年四万西境军骑兵在寄云关外的蒙甲山腹地遭到西凉军围杀而全军覆灭一案得以真相大白。
    原定远侯世子,西境军统帅沉渊因泄露军情,被判通敌之罪,于午门外被斩首。行刑一日,刑场周围数万人围观,据说,屠刀斩下之前,一身囚衣的犯人背脊一直挺得笔直,脸上也无任何情绪,大刀挥来那一刻眼睛甚至都没有眨过。
    吴文春、梁轩、胡迈等人流放的家属被下旨召回,每人补偿千金,男女经过考核后皆可优先入朝为官。
    因大宣早已废除株连九族之刑,沉渊父系亲属免去抄斩之罪,但仍不免受到牵连,定远侯爵位被收回,沉渊的父亲沉炽及家中几名男丁被判流放,母亲和其他女眷充入掖庭。
    沉氏一门所有官职在身的人皆被免去职务,只除了因国事需要,尚在源沧江南岸备战的抚国大将军沉荨。
    念在沉氏一门忠良无数,前定远侯沉焕与夫人也在八年前寄云关一战中双双阵亡,沉渊的祖父祖母并未受到波及。
    沉渊的姑母,当今太后沉绮自愿被幽禁于太陵,再不理政事。
    诏书下达后,宣昭帝在朝上令内阁拟定继位人选,朝臣惶恐不已,痛哭流涕,齐齐下跪恳请皇帝收回成命,更有清流一派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并递上万民请愿书。
    国难当前,宣昭帝勉为其难,不得不顺应民意,于沉痛中继续担起一国之君的重责。
    早春二月,源沧江畔仍然春寒料峭,江面上的薄冰也还未融化,然而两岸的山峦重峰,却已隐隐约约现出了一点绿意。
    再过不久,这星星点点的绿意就将染遍重山遍野,再次以博大而无处不在的温暖和包容环抱这片天地,让饱经沧桑的大地再次焕发出新的生机与希望。
    肆虐的北风不知不觉已悄然而退,东风正在酝酿,所有人都知道,一等积雪融化,残冰消去,対持在两岸的大军就将爆发一场大宣建朝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战事。
    而北归的大雁,横亘的群山将会见证这场大战,大地不久又将沉默着抹去所有的硝烟与疮痍,重现隐隐青山迢迢流水。
    这一战,又不知将有多少忠魂埋骨于此,化为沃土滋润这片土地。
    大江南岸的朝廷军大营里这日出奇的安静,只有遍山的军旗不时于风中发出呼呼喇喇的翻飞之声。
    除了岸边值守的哨兵,所有的将士都密密麻麻地跪在高高低低的坡地上下,最高的一处山坡上,已经设起了一处大的祭坛,红毯铺在泥地上,是这片肃穆暗沉的广阔军营里一道灼目的亮色。
    国事缠身的宣昭帝特意抽出了时间,带着幽居太陵的沉太后和几位重臣赶到了这里,亲自主持为西境军所有捐身沙场将士而举办的盛大祭奠仪式。
    这其中,有八年前牺牲的西境军骑兵和关内守军,也有叁月前在寄云关内外不敌西樊联军而壮烈牺牲的将士。
    是祭奠,也是誓师。
    这个阴冷的清晨寒风肆虐,浮云万里,广袤的天地一片肃杀而静默,对岸的樊军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边的情形,个别人甚至拿起入关后抢掠来的,为数不多而极珍贵的千里镜,观看着这场对岸的盛会。
    浮冰还未融化,不然趁这个机会攻到对岸,想必会将对方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有将领暗暗想着,不无遗憾地咧嘴笑了笑。
    对岸的奠仪好像已经开始,有几个孤孤单单的小黑点正在那红毯上移动,以缓慢得像蚂蚁一般的速度向上爬去,没过多久又停了,久久没有再挪动。
    樊军中爆发出一阵嘘声,无趣地散开了。
    沉太后吃力地爬到山坡上段,停下来握紧手中的拐杖。寒风侵入浸着冷汗的颈后,她打了个冷战。
    “母后?”前头的宣昭帝转过身,立即将手伸过来,“朕扶您。”
    “哀家还没老!”沉太后狠狠剜了他一眼,没接他递过来的手,也挥开了身边侍女的臂膀,喘着粗气挣扎着向上爬。
    山坡并不高,红毯也并不长,然而最后的几步于她而言却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当她终于站到祭坛前的香案边时,裙下的腿抖得像筛子,喉咙像被一只手扼住,气喘吁吁呼吸困难。
    也许我真是老了。
    她暗自想着,努力挺直背脊,试图不让别人看出她的窘态。
    然而所有看见她的人都明显地感觉到,这位多日未曾露面的太后,衰老的速度竟是一日千里。不再大权在握的她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看起来竟然与不久前还端坐朝堂上的她判若两人。
    精美的发饰盖不住斑白的发,繁复的宫装掩不住佝偻的身形,或许权力对她来说是保持青春的一帖妙药,随着手中权力的消逝,她的威严和旺盛精力,也一同一去不返。
    沉太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看着正在香案前点香烛的皇帝儿子。
    她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劳师动众地带她来此,而且强硬地要求她亲自为所有西境军的亡魂燃香祷告。
    这是在提醒她,八年前的四万骑兵和叁万守军的死是她一手造成。
    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就算在这七万亡魂的祭坛前,我也不害怕。
    沉太后心里想着,不无讥讽地瞧着皇帝的动作,他已经点燃了香烛,正在点手中长长的叁注线香。
    她挪开了眼睛,往对岸瞧去。
    高处的位置视野开阔,她的目光从对岸黑压压的敌军军营上掠过,落在远方。
    旷极辽远的天空下,壮阔山峦于薄雾轻遮中隐现绿意,这恢弘连绵的山带衬得对岸的敌军军营如此渺小,其间窜来窜去的人也如碌碌无力的蝼蚁般可怜又可笑。
    她感慨着,下一刻思绪却又一窒。
    长天无尽江山万里,然而这江山不再是她的江山,青山如故臣民如新,然而这臣民亦不再是她的臣民。
    沉太后在这一刻感到了锥心的疼,尖利的刺痛像利剑一般刺入她的心脏,令她脸色陡然发白,再支持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眼睛向上一番,整个人晃了一晃,朝后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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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以下资料来自百度百科:
    “株连九族”并非像小说、电视剧中那样“常见”。事实上,在隋唐以后,这种事件非常罕见。隋唐以后,历朝律法规定的株连范围也只有罪犯本人的核心家庭及其父族家属。母族、妻族家属一般不在连坐范围内。且中国历史上,发生的“株连九族”事件寥寥无几。这一般都是来自皇帝的个人命令,并非是一种刑事制度。
    所以连坐不连坐,实际上也就是皇帝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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