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样靠坐在床上,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长衫,见了她,仍旧和以往一样,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对着自己身侧的椅子一指,示意道:“坐。”

    她愣愣地坐下来,双眼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不敢哭,只是一味地咬着嘴唇,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玉树,以后,就要辛苦你了。”他看着她,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语速很慢,却很清晰。小几的托盘上,放着两支老参,已经没了大半。他微微喘了口气,爱怜地看了一眼永儿,轻声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玉树太害怕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突然大胆地抓住她丈夫的手臂,就那么傻傻地说:“王爷,不行啊,不能这样。”

    玄墨一笑,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已经瘦得脱了相。

    “王爷,不能这样。”这个单纯的女人,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是用力地摇着头,死死抓着自己丈夫的手腕,一遍遍地说,“不能,不能这样。”

    夜风一点一点推开了窗子,清冷的烛火几次险些被风吹灭,外面的气息那样冷,从北面吹来,隐隐带着秋菊的清香。

    她依稀间记起年少时和姐姐们玩笑嬉闹,几个姐妹在一起幻想自己未来的夫婿。有人说要诗文冠绝的状元郎,有人说要武艺超凡的大将军,还有人说要出身显贵的世家子。唯有她,想了许久许久,最后被姐姐们逼得无奈了,才吞吞吐吐地说:“只要,只要对我好就行了。”

    只要对我好就行了。

    她一直是如此卑微的一个人,就连亲姐姐都嫌弃她没有大志,可是那又怎么样,最起码,她不会贪心不足,不会郁郁寡欢,不会怨天尤人。她的愿望简单,却也容易实现,她生活单调,却更加平和开心。

    可是此刻,她突然连这最后的一点都不想要了。

    她抓着玄墨的手,颤抖着说:“王爷,老王爷不在了,你休了我吧。我知道王爷不喜欢我,王爷心里有别人。我现在什么也不要了,只要王爷活着,只要你活着,你休了我也没关系。”

    那一刻,所有的风雨似乎突然止息了,百战而归的将军愣在了这个简单女人充满执着的眼神中。一丝酸楚从心底生出,多年的固执和坚持在这一刻化成了飞灰,岁月如同一条汹涌的长河,将他那么多年的执念通通淹没了,愧疚的海洋覆盖上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凝成了一声叹息。

    成亲多年,他终于第一次伸手拥住了他的妻子,抱歉地轻叹:“玉树,我辜负你了。”

    玉树靠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一时间就那么愣住了。

    那么多的隐忍,那么多的自控,那么多的自我安慰,那么多的自欺欺人,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贤良的,一直以为自己是极守妇德的,一直以为自己是不难过不伤心的。

    可是,一切的一切,却终究在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里,在这样简单的一个拥抱里,完全崩溃坍塌。

    原来不是没有委屈,原来不是没有失望,原来不是没有奢求和幻想。

    只是,她一直将这一切那么深那么深地压了下去。

    她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玉树靠在自己丈夫的怀里痛哭。

    说了那句话之后,玄墨就去世了,走得安详平静,犹如一幅水墨。

    第二日,得知玄王爷去世的消息之后,原本已经准备出城的燕皇却临时改道,直奔玄王府。年轻冷峻的帝王一身黑袍,站在玄墨的灵前许久许久,周围所有前来吊祭的人都被吓得不敢作声,唯有他,像是一尊石像,久久没有离去。

    那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册封,一连串的殊荣。可是,终究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此心已死,任世间姹紫嫣红,落在她的眼里,终究是一片茫茫白地。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地走着,穿过了繁华的街市,走过了热闹的人群,出了真煌的城门,向着东南方行进。喧嚣的声音渐渐远去,青山披雪,荒草摇曳,天空灰蒙蒙的,偶尔飞过一只离群的大雁,发出悲伤的哀鸣,静静地掠过上空。

    永儿靠在玉树的怀里,昏昏欲睡,马车里暖融融的,棉布帘子很厚,挡去了外面的寒气。玉树抱着孩子,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嘴里不自觉地哼唱着儿时听过的童谣,时间走得很慢,脚下的这条路却格外漫长。

    “王妃,前面有茶水铺子,要下来歇歇脚吗?”姜吴带着玄王府的护卫跟在马车旁,穿着一身低调的灰貂皮袄,一边搓着手,一边凑过来问道。

    帘子微微一动,冷风扑面而来,玉树皱了皱眉,抬头看着天,说道:“还是快点赶路吧,我看这天好像是要下雪,别被阻在路上。”

    “是。”姜吴答应一声,随即说道,“红川这个地方就是冷,若是我们怀宋,这个时候荷花还没谢呢。”

    “母妃?”永儿揉了揉眼睛,脸蛋红红的,被风一吹,也精神了些,皱着小鼻子问道,“到了吗?”

    玉树向外看了一眼,然后点头道:“就快到了。”

    玉树这一生,也没有去过多少地方,生平第一次离家,就是从怀宋来到真煌,一路万里,跟随着数以万计的怀宋皇室贵族,离乡背井,来到这片寒冷而陌生的土地。

    当时的情景,说得好听一点是怀宋顺应天命,归顺大燕,成为大燕附属诸侯。然而谁都知道,怀宋纳兰氏一族除了长公主纳兰红叶,就只剩下先皇留下的几个女儿和一个垂死的小皇帝,香火根本无以为继。这个所谓的诸侯,也不过是一个摆设罢了。等到长公主百年之后,怀宋终究还是免不了被冠以“燕”姓。

    然而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也许已经是好的了,当年三国之中,怀宋的国土面积是最小的,甚至还不到大夏的十分之一。尽管靠近海岸,商业发达,却缺少铁矿、战马等必要的军事装备,武力向来在三国中居于末流。因为有卞唐和大夏互相制衡,怀宋才得以在夹缝中屹立百年不倒,一旦大夏或卞唐政权崩溃,胜利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拿怀宋开刀。

    当年的乱世,怀宋内部政权不稳,卞唐国土一分为二,国家机构崩溃,大夏四分五裂,内战不休,燕北铁骑出关,横扫中原。怀宋一无维持三国鼎立局面的能力,二无趁机占领他国领土的军队,三无稳定的本土政权,当时的情况下,除了依附燕北,基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事实也证明,长公主的策略的确是英明的,纵然国家沦为附属,但是宋国的百姓和官员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波及,皇室和朝廷也无损失,宋国官员在新朝也极有地位,远不像大夏遗民,位于帝国三六九等的最后一级。

    百姓才不管谁当皇帝,只要有衣穿、有饭吃、有地种,就不会有人去理会自己的天王老子是姓燕还是姓纳兰。然而,也还是有些人不能接受。玉树还记得离开怀宋的那一天,有很多读书人跑到皇室的车队前拦阻,被士兵呵斥之后,甚至有人往自己身上浇油点火,自焚而死。

    到了今天,玉树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个场面,大火呼呼地燃烧,那人一边惨叫一边叫着玄王的名字。其他人也伏地大哭,说如果玄王爷仍在,绝不会让江山被无知妇孺拱手送人。

    一眨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在大燕的治理下,这样的声音渐渐平息,而那个曾经被大宋百姓视为救星的男人,也越来越少人提及了。就连他的忌日,如今也只剩下他们这孤儿寡母,才会清早出城,赶上几十里路,前往拜祭。

    坐了半日的车,终于到了燕西山,这里山势陡峭,马车上不去。玉树穿着白色的裘皮披风,拉着永儿下了车,下人们抬了软轿,她坐上去,轿子晃晃悠悠地起来,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上爬。

    因为积雪很厚,下人们走得很慢。永儿这会儿来了精神,撩起轿帘不时地好奇往外看。

    半山腰上有一座寺庙,看起来很残破,玉树以前上山曾在这儿歇过脚。里面只有十多个和尚,大多年迈,因为这里地理位置偏僻,也少有香客,总是一副门庭冷落的样子,门口堆满了雪,也无人打扫。

    她顺着窗子望出去,只见苍松鳞次,郁郁葱葱,心下微微悲凉。

    一年,又过去了。

    “王妃,到了,前面路窄,轿子过不去了。”

    玉树点了点头,带着永儿下了车,吩咐其他护卫在这儿等着,只带了姜吴,提着纸钱香烛,拉着永儿就往山上走去。

    越往上山风越大,吹在脸上有些疼。她将永儿护在身后,一步步往上走着。突然,耳边刮过一道劲风,一个黑影从旁边的林子里闪电般窜了出来。姜吴当即抽剑,护在玉树身前,然而还没等他的剑拔出剑鞘,已有两把宝剑横在他的脖颈之上。

    “什么人?”对方低声喝道。

    玉树面色发白,急忙捂住永儿的眼睛。却不想永儿反倒十分大胆,一把拉下母亲的手,理直气壮地叫道:“我是玄王府的世子,这是我母妃,我们来祭拜我父王。你们是什么人?是强盗吗?不怕杀头吗?”

    孩子的声音清脆如玉盘珠落,和着呼呼的风声回荡在林间。玉树吓得一把将永儿拉回来,死死地抱在怀里。

    谁知那几名强盗互相望了一眼,纷纷收剑,为首的一人上前一步,十分礼貌地垂首道:“原来是玄王妃和世子殿下,失礼了,还请王妃在此稍候片刻。”

    说罢,几个起落就去得远了。

    没一会儿,那人就回来说道:“王妃请。”

    玉树狐疑地看着他们,反倒是姜吴似乎有所领悟,也不敢多说,只是对玉树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害怕。

    汉白玉铺就的地板十分平整,远远望去,如同一面巨大光洁的镜子。天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云彩,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下面扬起衣衫的下摆。漫天都是飞扬的大雪,呼啸着打着转,一眼望去,像是一片恍若牛奶的浓雾。

    玉树半眯着眼睛向前望去,只见风雪之中站着一个身影,穿着黑色的披风,风帽竖起来,将他的头脸都遮住了。山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大雪在他身侧盘旋,将他和整个世界隔绝开,只见一个孤寂的身影,像是一棵巍峨的苍松,挺拔得似乎能将整个天地撑开。

    即便看不清脸容,玉树也第一时间跪了下去,一拉身侧的永儿,用她不高的声音说道:“参见皇上。”

    燕洵转过头来,如冰雪般的目光在看到她之后微微有些松动。他淡淡一笑,笑容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因为他已经太久太久忘记怎样去微笑。他静静点头,说道:“你来了。”

    燕洵没叫起身,玉树也不敢动,心怦怦直跳,紧张地回道:“是。”

    “起来吧,当着玄墨的面,别叫他以为朕欺负他媳妇。”

    他的话说得十分随意,玉树却听得两腿发软。她讷讷点头,站起身来,拉着永儿走上前去,站在燕洵身后十步处。只见玄墨的灵前幡烛高燃,灵香盘旋,黑色的纸钱随着风满地乱舞,像是一串漆黑的蝴蝶。

    燕洵也不说话,只是随意地退开,让出陵前的空地。玉树带着孩子战战兢兢走上前去,点香、树幡、烧纸,白纸一点点地被火焰吞没,变成漆黑的纸灰,苍白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着鲜血一样红,僵硬的手指慢慢被温暖,却仍旧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点一点,将所有的纸钱倒入熊熊的烈火中。

    “父王,永儿来看您了。”永儿乖巧地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然后一脸严肃地说道,“这一年我的功课很好,陆先生已经夸了我三次,我认识了好多字,还学会了骑马。姜叔送了我一匹小马驹,是黑色的,鼻子上还有一缕白毛,可好看了。”孩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言辞间带着孩童独有的天真,声音软绵绵的,却故作大人的严肃样子,皱着一双小眉毛,可爱得很,“父王,天冷了,您要记得多穿衣服,我和母妃烧给您的棉衣您记得穿。您一个人在这里,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不要生病,我会替您照顾母妃的,您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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