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来到这座山的时候,我已经在此坐落了上万年,日月更替,吸收天地精华,渐渐通了灵识,却因天生是愚笨的石头,无心无情,无血无神,难以修炼成人形,虽通灵,但碍于真身,致使五感不敏,有时虽能模糊感应到外界的事情,却无法开口说话,无法行走。

    起初他是一个人独自坐在不远处的高崖上望着远处的渺茫云海抚笛吹吟,我只是一座石头,听不懂他在吹什么,只觉得他的背影很是萧索。

    他不是凡人,自从他来过,附近的妖魔纷纷避而远之,用惊恐害怕的眼神偷偷看着那个冷漠英俊的男子,我依稀听到他们说,“魔界的大皇子……下一届的魔尊……暴戾无情,灵力深不可测……还是快走吧……”

    没有人敢接近他,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不说话,抚笛吹风,若是累了,便躺在我的真身上闭目休息,他睡着的时候,就连头顶的竹林也不敢妄自乱动,唯恐惊扰到他。

    他在这里清闲了五百年,这五百年里,我从未曾见过他说话,亦从未见过他笑,从来……都是一个人。就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弃在这里一般,看着他那貌似尊崇高贵的身份、清闲无忧的生活,我却感觉,他似乎很累,眉心从未舒展过。

    直到……那个少女的出现。

    他如往常一般独坐山崖,安静吹笛,背后忽然想起清脆的铃声,少女的声音如同泉水般动听悦耳,双眸灵动湛澈含着好奇,“你吹的真好听!”

    他背对着她,缓缓放下唇边的笛子,眼帘微微掀起,眸中闪过一丝波澜,但却渐渐平复,依旧不言一字。

    少女亦不恼,脚步轻快的上前,腰间的银铃随着步子,发出愉悦的脆响,她走过,带起一缕清幽怡人的香味,“我时常听到你的笛声,可别人却说根本没有笛声,我不信,便偷跑出来看看,果然见你在吹笛。”

    “我叫净漓,你呢?”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你长得真好看,和嘉临哥哥一样好看……”

    “既然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就叫你笛子哥哥好了,哈哈……笛子哥哥、笛子哥哥……”

    清幽寂静的竹林第一次有了声音,少女的笑声破开这一片荒芜,我仿佛又听到了头顶久违的鸟鸣和风过竹林的声音,她日夜跟在他的左右,面对他不耐而冷淡的神情,她好像一点儿都不怕,依旧嬉笑如常。

    他若站在山崖上看着远方,她便围着他转圈,不停的说话;

    他若躺在石上假寐,她便蹲在一旁玩弄他的头发,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

    唯一能让她安静下来的,就是他的笛声,他低眸吹笛,她便手托腮坐于他身侧看着,往日笑容满面的她,眸中却透着哀伤,怔怔的看着他,泪珠一闪而过,她起身,伏到他的背上,环住他的颈,他笛声一滞,来不及推开她,便有泪珠落在他的颈上,“笛子哥哥,漓儿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别难过……”

    他缓缓放下笛子,任由她亲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叫帝嬴,不许叫我笛子哥哥。”

    这是他五百年来,说的第一句话,此后,他们的关系一发不可收拾,她得寸进尺,央他一起历游民间,不更人事的少女从来不知何为男女有别、授受不亲,高兴了就亲昵的挽着帝嬴的胳膊,拉着他的手摇晃着撒娇,甜甜的唤:“帝嬴哥哥……”

    先时,帝嬴每次都会神情不自然的抽出,像避猛虎一般避着她。渐渐的,就仿佛习惯了一般,时常见他牵着她的手从民间回来,依旧是平淡的凤眸却起了点点涟漪。

    在这里安静孤独了五百年的帝嬴,却被一个单纯的小姑娘惑了心,她在时,叽叽喳喳的,他神情淡漠不耐,她走后,他却独自看着笛管发呆,眸中沉淀着落寞。因为她,一向淡漠从容的他,开始变得极易生气。

    她许久未出现,他生气;

    她一不小心误入青楼,他生气;

    她说将来要嫁给嘉临帝君,他瞬间冷了眸子,得知她身份,责令她走,再不相见,却在她小心翼翼的撒娇讨好后,一个没忍住,吻了她。

    自此,帝嬴就不再是以前的帝嬴了。他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并决意夺走她,不惜与天地为敌。

    第一次见到上官潇潇,她一袭金色纱衣,银白长发,丹凤眼微挑,按下云头,环视一周未见净漓仙子,便飞身坐到石上,口中忿忿,“好你个净漓……背着众神偷偷下凡,害得我被天河上神一顿骂,等回了天庭再收拾你……”

    她打了个呵欠,低头看了看我的真身,屈指轻轻叩了叩,轻哼一声,“没想到,这破地方居然还有万年青玄石……”她躺下,闭上眼,勾唇一笑,“不错……温凉舒适,正好我缺个睡榻……就带你回天庭吧!”

    一觉睡醒,仍等不到仙子和帝嬴回来,性急的她一挥袖卷走了我回到天庭,将我置于天河畔。

    日夜与她肌肤相触,听她一个人嘀嘀咕咕抱怨不停,我不由在想,是不是天上的神仙都这样,一个人太过寂寞无聊,所以才会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便更加想修为形体,与她交谈。

    吸收了仙气,我修为大涨,我仍记得我第一次化为人形时,上官潇潇当时的神情,她朦胧睁眼,待看清了身侧的我后,狭长慵懒的丹凤眼瞬间瞪圆,而后未等我说话,便放声尖叫,一脚将我踢开,随手捻了一片黛绿色的叶子朝我掷来,化作一袭衣袍。

    彼时我无心无感,并不觉得方才未穿衣服有何不妥,但上官潇潇那时的表情实在好笑。

    是我之后与她相识一千年来,唯一一次红透了脸,捂着眼睛不敢看我的仓惶模样。待她得知我便是她日夜倾诉秘密的青玄石榻后,她脸上的红云更是一路烧到了耳根,凤眸狠狠的瞪着我。

    “既然你知道了我那么多事情,我必须要除掉你!以免我将来声名狼藉!”她伸手招来寒蝉剑冲我刺来,我未动,当时并不明白她为何要杀我,可当剑尖指向我喉咙时,她却停住,对上她的视线,她别开脸,收了剑,冷喝道:“滚!”

    我只是一颗石头,初为人形,并不理解人情,无喜无悲,听了她的话,安顺的转身离开仙界,我因她而生,只为能在她无趣自语时对答,却最终来不及好好说一句话而遭了厌弃。

    机缘造化,我认帝嬴为主,知道他喜欢净漓仙子,便一直维护他二人,而与下凡捉拿净漓仙子的她背道相驰,我和她之间,每一次的见面,都是拔剑相向,直到……主人随仙子一同跳下坠仙台,天命书上写,他们将在凡间历劫千年,每一世都将擦肩而过,除非……为敌,方能相见。

    直到最后一世,他们方系上了羁绊,我看着他们相杀,有时会想到我和上官潇潇,原本无感空荡的心口猛然一阵刺痛,我捂住心口,有些迷惑,我无心,如何感觉到痛呢。

    大概,在尘世活得久了,沾染了凡人们的通病吧,多愁善感……

    那晚,我和主人匆匆赶去,却仍是迟了,女帝再无半点声息,灵珠破碎,必死无疑,这便是灵珠与守护者之间的羁绊,而当初主人将灵珠给了女帝,给的不仅仅是所有的灵力,更是……他的命。

    我看着向来冷傲淡漠的主人,紧紧的拥着女帝,埋首在她的肩膀,不让任何人看到他落泪,无声而脆弱的微颤,一言不发,在殿中独坐了三日。

    期间我去看他,他倚着墙,坐在地上,女帝安静的躺在他的怀中,枕着他的双膝,闭着眼睛,仿佛睡着,就像……他们刚成亲那样。

    他指尖抚上她的脸颊,轻声念:“你什么时候回来?明天?还是后天?不要让我等太久,我怕我会撑不住,你那么在意这江山,那么在意凉帝,再不回来……我就毁了这一切。”

    他手指缠绕着她的长发,寒凉的泪珠滴到了女帝的脸上,他捧着她的脸,低头吻她,声音微颤,低声恳求,“回来,林熹微……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依你……再也不让你难过了……你想让我怎样,我就怎样……好不好?”

    主人是幸运的,毕竟,在最后,女帝为他动了心,而我和她,却依旧相杀,看着她重伤,我却无法上前触碰……

    惊觉脸上滑过湿痕,我诧异的抬手拭去,为何……为何我竟会落泪?

    石头无心,方能与天地同寿,一旦动心,知晓世间万般情感,便,也离死期不远了。

    与前任魔尊梵阴大战过后,她突然涅槃,身上燃起滔天火焰,尚未恢复元气的她,根本无法安度涅槃,九死一生,我上前,主人拉住我,“你做什么?”

    我跪下道:“陛下,若有一个机会,可让陛下代女帝死去,陛下可愿意?”

    他看我良久,缓缓松开我,背过身,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他的背影,隔了千年,仍是那般萧索孤独,我知道,他这一转身,便已经做好了从此孑然一身的准备,我不禁泪盈于眶,低头叩首,“主人,珍重。”

    我走进火中,伸手抱住她,她暴躁的推开我,“快给我滚远点!你他妈以为你也会涅槃啊!”

    我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忽然笑了,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我听闻,即使不用同房,在凤凰涅槃之时,将异性所有精血灵气汇入凤凰体内,待她安然度劫后,便会怀上对方的孩子,上官,将来孩子就叫微卿吧,晏微卿……”

    所有的元气从我手心汇入她的后背,她拼命的想要推开我,“你想得美!快给老娘滚出去!晏子淮!你会死的你听到没有!”

    我恍恍惚惚想起我初为人形时见她的场景,她在我怀中安睡,朱红的唇妖艳欲滴,银发散在我的胸膛,慵懒而优雅的模样……

    我轻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亲你吗,其实那早已不是你的初吻……”

    我俯在她耳边柔声道:“早在千年前,你睡在我怀中尚未醒来时,我就已经夺走了你的初吻……”

    她气得发抖,狠狠的推我,“你给老娘滚远点!我不想再看到你!快走啊!”

    “别再打了,上官,我们打了千年,念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放过我吧……”

    她忽然落下泪,“是我不放过你吗?明明是你一直追着打我!晏子淮!别妄想以命相救我就会感谢你!我是绝对不会要孩子的!”

    我无力再多说话,手心最后一缕灵气汇入她体内,躯体被炽烈的涅槃之火尽消烧毁,自此形神俱灭,化为一地粉末,再无来世。

    “晏子淮——”耳畔是她最后的声音,凄厉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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