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真是许多年都未下过这么长时间的雨了。

    尤其还是在冬季的时候。

    细细碎碎的雨点,时大时小,时急时缓,不间歇的落下来。

    像是四周都被垒上了坚硬的冰块,将金陵困成了刺骨严寒的冰城。

    剩下里面的人都是在苟延残喘,不知大限将至。

    我靠在殿门前,静静的望着外间从未停歇的雨点。

    胸口像是破了一个洞,呼啸的刮着血腥的风。

    一声接过一声,一声,接过一声。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站了有多长时间了。

    婢女们一直过来跟我说着话。

    她们哭着,跪着,我却一句都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像是整个身体只剩下了一个躯壳,空荡荡的,里面的东西,早已被人连着血脉一起拔走了。

    我终是动了动指间,却是有着极其难受的刺痛传入心脉。

    十指连心。十指,连心。

    缓缓垂了眼,看向怀中的那小小的孩子。

    他闭着眼,安安静静的闭着眼,不哭,也不闹。

    小小的脸那么好看,像他的母亲,更像他的父亲。

    我看着他,眼里像是又落了什么下来。

    心里疼的,都不知道有多疼了。

    她们拿了绢子给我擦眼睛,却是抹下了猩红一片。

    倏地又是跪了下来,哭着扯着我的衣袂,像又是在诉说着什么。

    我没有在听,手指却是轻轻抚过他的脸颊,静静的愈是抱紧了他。

    垽哥哥终是从内殿里出了来,阿汐缓缓跟在他身后。

    他们走过来,看了我一眼,眼里像是和我一样,蔓延着巨大的哀伤。

    垽哥哥像是要上前来,却是被阿汐拦住。

    他看着我未说话,良久,缓缓抬起手,轻轻勾去了我眼角残余的湿泪。

    我空洞的看着他,面无表情。

    他嘴角轻轻挑,我却从未见他笑的有这么难看过。

    他放了手在我臂上,手心竟是那般寒凉。

    我盯着他的眼,许久,终是听见自己声音响起。

    那般沧桑,那般暗沉,不知积沉了多少灰尘。

    “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阿汐指间一颤,缓缓终是开了口,道:“十四了。”

    我静静的听着,神色没有变化,就像是听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是没有人会知道,我难受的,都快是要死掉了。

    阖了双眼,像是被剥夺了所有的力气,倏地跪在了地上,整个人终是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

    阿汐紧紧便是抱住了我。

    我身体里疼的厉害,像是一把利刃插入了心底最深处。

    我想哭,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着嘴,喉咙里只剩下阵阵撕裂的哀鸣声。

    泪水不住的流下来,落在那孩子的脸上,掺着滴滴猩红。

    我嘶吼着,呜咽着,紧紧贴着他凉透的小脸。

    泪水顺着脸庞滴在地上,掺着万般的无奈与不甘心。

    为什么…

    为什么……

    阿汐嗓音带着哽咽,道:“小有…你别这样……”

    我哭着摇着头,心里早已鲜血淋漓。

    出事了…他出事了……

    人间也出事了……

    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我所希望的,憧憬的,一切都没有了……

    我闭着眼靠在他怀里,手心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喉咙里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声。

    仿佛只要哭出来,所有的难过,都能减轻一些。

    后颈终是一阵痛,我眼里留出最后一滴泪,终是晕了过去。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依稀记得像是在很多年前的卅云天。

    恍恍惚惚一推开门,见到姑姑飞挑着眉毛正在训着人。

    那人耷拉着脑袋,一见我出来,竟是眉飞色舞,道:“小有!”

    我怔怔看着他,心里莫名,酸楚的说不出来话。

    他见我这模样,似是要笑,却是被姑姑一个戒尺打在身上,怒道:“云澈!”

    他疼的龇牙咧嘴,却是宛如当年,神采飞扬。

    我终是笑了出来,眼泪都快落下。

    裙摆忽是被什么东西拉扯,不由低下头。

    那是一个小小的,好看的像仙子一般的小孩。

    他嘟着粉嫩嫩的小嘴,奶声奶气的喊道:“姑姑---”

    我捂着嘴巴差点哭出声。

    他抬着圆溜溜的眼睛,玉瓷般的小脸上像是可以看见央聿的影子。

    张开肉肉的小手,对着我撒娇,道:“姑姑抱---”

    我忙忙抹干了泪,笑着不住点头,道:“好,好,好,姑姑抱,姑姑抱……”

    蹲下身子,紧紧的将他抱入怀中。

    他身上有着孩子专有的奶香味,混着他娘亲的味道,还有些他阿爹的味道。

    这些味道融合在一起,像是万年陈酿,干香馥馥。

    他小手揽住我的脖颈,趴在我肩头,忽是朝后喊了起来,欢喜雀跃:“娘亲!”

    我身子一僵,许久都是不敢回头。

    身后脚步声越重,有着熟悉的男子声音响起,带着笑意,道:“怎么不喊阿爹?”

    他们终是走了过来,来到我面前。

    颜允靠在央聿身旁,笑容羞涩甜蜜,浅浅喊了声:“阿姐。”

    怀里的人开始闹腾,想要去他娘亲的怀里。

    央聿无奈,笑着伸手抱过他。

    对着我,酒窝很是荡漾,道:“阿姐,谢谢你。”

    我像是又快哭了出来,只知道一个劲的摇着头,喉咙里卡了漫天悲伤,一句话都说不出。

    央聿揉了揉明夷的发,额了首看向前方,道:“前殿有位故人,等了阿姐好久,阿姐还不去么?”

    我心底一颤,愣愣看向他。

    央聿笑,没再说话,一手揽住颜允,一手抱着明夷,转了身,依偎着缓缓离去。

    去往前殿的路很短,我却从未觉得它有此刻这般的漫长过。

    一分一秒,一寸一里,我都觉得太缓慢,太过缓慢。

    途中我见到很多人,品茶的阿爹,舞剑的阿汐,倚墙看书的垽哥哥,论事的南庭与云澋。

    还有种种,过往的种种,他们都还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像是从未离开。

    到了最后,终于,我才是见到了他。

    他坐在石桌前,眉目绝代,发丝缭绕三千。

    我缓缓下了台阶,心口很疼,像是被人狠狠击中。

    哑了嗓音,仿佛是用了一生的力气。

    “颜阳。”

    他眸子微悸,轻轻缓缓抬起了眼。

    唇边一抹笑,似真似幻,如春风万年。

    我终是从梦中惊醒。

    安安静静的睁着眼睛,看着上空。

    四周静悄悄的,入夜很深。

    滴漏声伴着更声传开来,似一场涉世未深的故梦。

    良久,终是有人进来,扑通一声,膝盖跪地的声音。

    “大小姐,”她将脸深深埋在了地上,嗓音哽咽,良久才是接着道:“帝王回来了……”

    我听清楚了她的话,身体里寂寞的吹起寒风来。

    许久,终是闭了眼眸。

    皇宫万火通明。

    我站在内殿外门,上空是苍凉的白雪。

    落在水迹未干的地面上,瞬间消失了不见,也不知带走了什么。

    我知道,央聿就在我面前的内室里。

    她也在。他们的孩子,也在。

    几日前她还在满心期盼着等他回来,可如今,他真的回来了,她却不在了。

    连那个孩子,都没能留下。

    我不敢再去回忆那夜的场景。

    更不敢再记起当初她还在的最后一眼。

    指间颤动的厉害,大雪纷落下来,染白了我的发。

    没有声音自殿内传来,仿佛还是数日前,从未改变。

    可若我的心里有十般痛,百般痛,那央聿的心里,此时就是有千般痛,万般痛了。

    而我连哭,都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再没有任何颜面去见央聿了。

    他一直相信我,信任我,尊重我,维护我,我却终究失去了任何理由,能让他再继续这般对我了。

    雪下的愈渐深重,落在肩上,似是渗入了骨髓里,寒彻入心。

    我忽是想起了她同我说过的那一日。

    亦是下着皑皑白雪,他和她依偎在雪中,眸里却是无畏于心。

    世事多悲伤。

    有冰凉的东西自我眼里流出,连着我脸上的冰雪,晕开了刺眼的红色。

    殿内终是吱呀一声,传来了开启的声音。

    倏地一声,回声幽荡。

    我身子一颤,心里被碾压成了遍地荒芜。

    缓缓,他终是出现在了我面前。

    数日未见,他竟像是苍老了数百年。

    面上掺了无边无尽的风霜,昔日明亮璀璨眸里,像是注入了世间最不堪的东西。

    他朝我走来,步履蹒跚,似花甲之年。

    我心里疼的厉害,却是一动都不敢动。

    他终是走到我面前,脚步一个停顿,用了冗长时间。

    我不敢看他,连呼吸都是想停下来。

    他缓缓抬了眼,眸子像是来自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带着漫天悲伤。

    “阿姐,”他轻轻喊了我一声,嗓音那般难过,“我那么爱她,可以后,也就只能没有她了。”

    我心脏倏地被这句话刺中,嘴里血腥味浓的,快是要破膛而出。

    他没有再说话,静寞的站了一会儿。

    缓缓错开我的肩,一步一顿,出了外面去。

    终是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停留在人世间,伴着漫天大雪,逐一模糊了视线。

    四周像是逐渐都淡去了颜色,退化为一切最当初的事物。

    纯色的白,极致的白。

    似是一切最开始的模样。

    万物无惧,万物生长。

    我闭了眼,似是忘了这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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