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暮笙给孟幼琳看过眼睛。那时她无力医治,是因缺一味药。

    许多年过去,她只在书上见过的这株药草竟忽然出现眼前。暮笙惊喜不已,忙弯下身去仔细地辨认,确认是那种有仙草之称的草药后,便小心翼翼地挖了它出来,用柔软的帕子包好,而后又在四周找了找,是否还有,找了一圈,唯得她帕子中的那一株。

    虽有遗憾,但一株……也够了。

    这种药草极为稀奇,古时流传下来的医书上便写了不可种、不可养,依天地而生,饮甘露而长,有活血固元之奇效,能通百穴,能活经脉。

    此药之奇效,暮笙并未亲自试过,只怕医书以讹传讹,便预备去太医署,与四位医正探讨。

    结果在岸边遇上了孟脩祎。

    这是好事,孟脩祎看她高兴的模样,道:“那你快去,淮安君知道了,必感激你。”

    暮笙冷静下来,看到兴致勃勃的来的孟脩祎有些低落,有些失望,便踮起脚尖,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摸摸她的后颈,安抚道:“陛下先在此,待我弄清了此药药性就来陪陛下游岛可好。”

    孟脩祎便又开朗起来,摇摇头:“若是果真有效,你哪儿有空回来呢?”必是要跑去淮安君府的。

    “罢了,我与你同去。蓬莱岛就在这儿,还会跑了不成?下回再与你来。”孟脩祎大度道。

    暮笙看她这又是遗憾,又不得不放弃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闲了定要好好补偿陛下。

    当日暮笙便去了太医署,四位医正一见那株小小的药草,脸色惊变。有一年老的医正道:“皇后只管放心入药,臣在年幼时见家师用过一回,奇效与医书所载别无二样,堪称起死回生。”

    如此可遇不可求,必要时可用于保命的仙草,医正以为皇后会制成药丸,留着以备不测,不曾想,皇后竟直接便将她炮制成了草药。

    四位医正看得目瞪口呆。

    防止药性流失,暮笙将药草处理了,便去了淮安君府。

    她出宫素来随性,孟脩祎也不管她,只要她带上足够的侍卫,能保证平平安安地回来便可。

    到了淮安君府,倒是将孟幼舒惊着了,忙开中门迎接。

    暮笙与她早就相识,且她并不善于摆架子,当下便直言问道:“阿琳呢?”

    提及孟幼琳,孟幼舒谨慎的眉眼柔和下来,笑答:“臣已令人去唤她了。”孟幼琳眼睛不便,来的自是慢了些。

    “她总提起殿下,知道殿下来,定是欢喜的。”

    暮笙含蓄地笑了笑,暂与孟幼舒说起旁的来。皇帝登基之初,令孟幼舒主持修书,那书两年前修出来了,她看过,十分的细致全面。后来孟脩祎见暮笙也在写,干脆便令孟幼舒继续修书,修一部网罗诸子百家的全书,将暮笙所著医书也囊获其中,以供后人观瞻。

    这是好事,孟幼舒高高兴兴地接了,这几年都在翰林院,带着一帮精挑细选出来的翰林,搜罗当世各种书籍,修编成一套全书。

    若非休沐,暮笙未必能在这府上见到她。

    不多时,孟幼琳就来了。

    她已退去少女的青涩,宛转蛾眉、齿白唇红,出落得风姿绰约、亭亭玉立。果如孟幼舒所言,她看来很高兴,带着明朗的笑意,扶着婢女的手,礼仪周全地给暮笙福了福身。暮笙道了免礼,又令她坐下。

    孟幼舒起身扶她在自己身旁坐好,方问:“殿下今日突至,所为何事?”

    暮笙道:“阿琳的眼睛,有的治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孟幼舒先是一愣,随即大喜,她高兴得语无伦次,一把握住孟幼琳的手,激动不已:“这、这真是太好!”

    孟幼琳似是没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待孟幼舒握住她手的力道失控捏疼了她,孟幼琳方转过神来,她忙回握住她,手上还有点颤抖,仿佛极是欢喜。

    知道她们为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牵动心神,喜不自禁,暮笙体贴地没兜半句圈子,简明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道:“就是如此,那药让我无意中遇上了,也是天意。只消再配以针灸,阿琳眼睛复明的希望,至少有八九成。你们可要试一试。”

    “自然是要的。”孟幼舒立即道,八九成的可能,几乎就是十成的把握,怎能不试?她站起身,走到暮笙跟前行了大礼,“殿下恩惠,舒没齿难忘,不论阿琳此番能不能痊愈,舒都愿为殿下驱使。”

    她情绪激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想要让孟幼琳复明的心愿藏了太久,先前所做的努力,所请的名医,已是数不胜数。每一次都满怀希望,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太多太多回的“不能治”,让孟幼舒几乎都绝望了。但是,这些挫折,在希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只要能让阿琳看见,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受她情绪的感染,暮笙也觉得欢喜,医者父母心,能治好患者的病,便是最大的回报。她笑道:“何须如此?能让阿琳复明,就是最好的了。”

    她起身走到孟幼琳的身边,温声道:“让我把把脉。”

    孟幼琳伸出手。仔细地把脉,又掀了她眼皮察看,幸而,没有恶化,仍与之前的状况一样。暮笙更是有把握,她写了一副方子,递给孟幼舒,道:“先用药,过三日,再施针,做上一个疗程,就可复明。”

    “好、好、、、”孟幼舒连声答应。

    孟幼琳突然道:“姐姐,你快去抓药吧。”

    见她如此焦急,孟幼舒笑了,摸摸她的鬓发,道:“我这就去。”突如其来的希望让她整个人都舒畅起来,她对将来充满向往,如果阿琳能看到,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绿色的树,红色的花,都不再是存留于别人口中的景物,她能亲眼看到了!她也不必再让婢女念书给她听,她会教她识字,教她鉴画,在这样的休沐日,她们就可以一起品鉴诗画,她还会带她去看青山绿水,与她一起走过万水千山,

    孟幼舒征求地望向暮笙。

    暮笙看了孟幼琳一眼,点点头:“你去吧,有阿琳招呼我就可以了。”

    唯有孟幼舒,因激动与欢喜没有注意到孟幼琳的心事重重。

    待孟幼舒一走。暮笙便问:“你有何事要说?”

    孟幼琳迟疑了一阵,羞愧地低下头去,她低声道:“殿下,我不想复明,眼前这样很好,虽看不见,但我觉得,很踏实。”

    皇后医治她,是无偿相助。虽然阿舒说愿为皇后驱使,但她与陛下早已是一体,本就可以驱使臣下。身处权力顶峰,任何回报对她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如此热心,只是单纯想要医治她而已。

    孟幼舒觉得万分愧疚,想到阿舒适才高兴的连声音都在颤抖,她更是内疚不已。然而,现在对她来说,已是最好的了,她不想有任何变数来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暮笙静默了,并没有立即生气,她走到孟幼琳的身边坐下,柔声问道:“为何?”

    孟幼琳抿唇不语。怎么说呢?难道说她宁可一直是一个瞎子,可以一直有缠着阿舒的借口,也不想看到光明,不想某一日阿舒对她们之间的关系厌倦而放心离去。她说不出口,这也不是能说的事情。

    她一直低着头,没有开口,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既然她支走了孟幼舒才说,定是不肯让孟幼舒知道的。暮笙叹息一声,也没深问,只道:“那药,你先吃着,纵然不治,对你的身体也没坏处,三日后施针,我再来问你,如果你决定了,我也不会勉强。”

    孟幼琳轻轻的嗯了一声,惭愧的不敢抬头。

    暮笙站起身,道了告辞,走到门前,她站住脚步,叹息一声,温和地道:“阿琳,这世间很美,若是不亲眼看看,太可惜了。”

    一句话,便让孟幼琳生出无限涟漪。

    谁不想亲眼看一看这世间的美好景致,谁不想亲眼看一看心爱的人长什么模样。

    可是,相比能看到,她更想要的是把现在的平静延续下去。

    过了许久,孟幼舒方抓了药回来,她将药交给仆役去煎,自己还不放心地跟去看。孟幼琳看她万分谨慎的模样,越发觉得愧疚。

    “来,阿琳,把药喝了。”过了一个时辰,孟幼舒方端了药来。

    孟幼琳闻到药难闻的苦味,还闻到蜂蜜淡淡的香甜。

    “药苦,我给你泡了蜜水,喝了药就用这个去去味。”孟幼舒一面说,一面将装了蜜水的白瓷小碗放到一边的几上,而后握住孟幼琳的手,引着她贴到药碗上,待她抓住了,方松开手。

    药苦,最好便是一口气饮尽,用勺子一勺一勺的味反倒将折磨延长。孟幼琳深谙此道,一仰头就把药喝完了。

    孟幼舒马上送上蜜水,冲一冲,果真嘴里就不那么苦了。孟幼琳缓缓地舒了口气。孟幼舒收了杯盏,端到门外递给婢女,自己转身回来。

    看到孟幼琳那双无声的眼睛,她缓缓走上前,柔声道:“这药还要继续用下去,苦是苦了点,可终归是值得的,你忍一忍,等眼睛好了,就不吃了。”

    孟幼琳低着头,轻轻道:“嗯。”

    她并不怎么热衷,孟幼舒却是突然来了兴致,坐到孟幼琳的身旁,满怀期待:“阿琳,等眼疾痊愈,你想去哪里?”

    孟幼琳抿了抿唇,似是笑了一下,简略着道:“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自然是与我在一起,你去那里,我就去哪里。”孟幼舒仿佛没有发现她的不愿多谈,又想到了什么一般的说道,“阿琳,你记得我的样子么?”

    孟幼琳神色一滞,随即,径自着说道:“我记得的,”她点点头,“我记得。”只是有点模糊了,只是那是小时候的样子。

    “可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孟幼舒说罢,牵起孟幼琳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你摸摸,想象一下,然后到时候再对比对比,我与你想象中的,是否一样。”

    她的话,像是一种蛊惑,纵然孟幼琳已打定了主意,不想医治,也忍不住贴着孟幼舒的脸,细细地摩挲。

    这是阿舒的眼睛,眼角有点上翘,眉毛很浓,这是阿舒的鼻子,鼻梁很挺,这是阿舒的嘴唇,小小的,软软的,这是阿舒的脸,皮肤很光滑,很细腻。她摸索着,孟幼舒的模样慢慢的呈现在她的脑海中。

    当她再度回到阿舒的唇上,手指忽然就被衔住了。湿滑的舌头扫过她的指尖,带来酥麻的颤栗。孟幼琳咬唇,反射性的缩回手。

    脸绯红一片,直红到耳根。孟幼琳不敢说话,心里羞得要命。心中又忍不住想为何阿舒今日如此异样。她往日从不这样,进退有礼,对她无微不至,又不越界半步。

    莫非,是阿舒知道了?

    孟幼琳脸上旖旎的羞红瞬间退下,她不安地道:“姐姐……”

    “怎么了?”

    孟幼琳看不到孟幼舒的表情,却能听出她的话中带着笑意。

    “没什么……”阿舒应当是不知的,孟幼琳缓下紧张,只是心中仍是对孟幼舒之前的行为不知所措,“你、你有点奇怪。”

    “我奇怪么?”孟幼舒忽然抱住她,孟幼琳的心跳猛地变快。

    “我想这样做很久了。阿琳,等你能看到了,就能照顾我了,我也想被你照顾,阿琳那么温柔,一定能无微不至的关心我。”孟幼舒抱着她,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在她耳边缓缓诉说。

    她说的实在太俱诱惑。

    从小就是阿舒照顾她,她也真的想照顾阿舒,想保护她。这一念头瞬息间攻占了孟幼琳的全部心神,她动摇起来,如果能看到,就不只是一个累赘,她也能照顾阿舒……

    这比其他任何事物都具有诱惑。

    她可以一直留在黑暗中,不去看人们口中说的蓝天白云、绿树红花,不去向往青山绿水、世外桃源,但她抵御不了照顾孟幼舒的渴望,这是她从小就想做的事。

    孟幼舒抱着孟幼琳,看着她心动的模样,面上显出一个宠溺的笑意。

    阿琳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哪里能瞒得过她?

    接下去两日,孟幼舒不断地言语诱惑孟幼琳,不断的行为挑逗孟幼琳。

    孟幼琳就是一个深闺中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哪里能抵得住在官场上混得墨黑的孟幼舒,短短两日,便改变了心思。

    相对于将平淡无波的日子进行下去,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孟幼琳心中充满了勇气。

    三日后,暮笙再登门,孟幼琳已准备好。

    暮笙欣慰。

    针灸治疗十分恐怖,细细的银针要扎进丝竹空与瞳子髎,这几处比身体其他穴道疼得多,孟幼琳忍下来了。

    一个疗程结束,解下纱布,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入她的眼睛,孟幼琳条件反射的眯起眼,抬手去挡。

    她能看见了!众人都欣喜不已。

    待适应了光亮,孟幼琳听到有人唤她:“阿琳。”

    她知道那是谁,抬头看去,只见孟幼舒看着她,温柔的微笑。

    她的模样,与她想象了无数次的样子,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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