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倚真喝了声采,鼓了三下掌。一转念,又想起自己未能即时领悟建造坑道与法式的关系,小嘴又抿上了,见常居疑好奇地打量自己,嘟囔道:“我一下来见到这坑道索车,早应该想起你这套道理的。”

    常居疑在车斗边一拍:“臭女娃妄自菲薄,可还记得自己被我掳走那日的情景?”

    司倚真道:“记得可清楚,先是被你倒放在马鞍子上,在林草间割得皮破血流,再来被你拿绳子拖着走……”

    常居疑好气又好笑,喝道:“刁娃娃,记恨如此之深!我说的是在北霆门‘弥确堂’,你可记得自己在我面前说了甚么,才终于被我掳来?”

    司倚真一呆,三年前那个盛夏正午,“弥确堂”上,自己与常居疑的对答,这刻才第一次回到心头:

    ——“炼出一刀一剑…并没有甚么希罕…我不知道老先生如何维持偌大一所铸炼房,如何统御偌多一批人手,这才是本领所在哪!”

    ——“你说甚么鬼话?”

    ——“若能将这本领用于制造百姓的四时器用,岂不是比铸造刀剑、让武林中人抢夺,要好上很多倍么?一则,使得钢铁水土能达至最极尽之用,二则,亦令生民百业获得良器,更加兴盛。这岂不是造福天下的壮怀义举么?”

    常居疑瞧她面色,知她已领悟,便道:“我当年也是钻研了祖上留下的学问,多思多悟,方始想出自己一套来。你生平不曾研读器械之学,凭空已能说出那片似是而非的道理,来日到了大食国,谁说不能创出一家之言呢?但我话得说在前头:首先你须读通我在羊皮卷上所写的手札,那是我以昔年所悟为根基,数十年间验证增补的心得。”

    司倚真问:“然则铁片儿的刻字,只是你心法的概略?”

    常居疑点头:“不仅概略,更未曾经过试验,谁得到了铁片儿,译出了文字,仅不过知晓世间有此法之存在,虽说也够他称奇一番,却不具实用。菁华乃在大食国那些羊皮卷子,若要活学活用,更需我和我部属的亲传。”

    司倚真诚心地说:“待我禀明家师,并把我在中土武林的事办妥,一定和康大哥跟着你前往大食国敬访你的产业。”

    岂料常居疑怪叫一声,用力挥手:“你一个人来便是,那头臭驴子跟来干甚么?你就这么恨嫁?”

    司倚真被说得脸儿胀红,忙转话头:“你招募了这么一大批工匠,加以精心训练,绝不只是让他们替你造一条坑道。你这坑道索车,要从西蜀运甚么好东西去天留门呀?”

    常居疑答得干脆:“我预算这路途一半走坑道、一半走地面商队之路,当然是将我反攻天留门所需的粮食、兵器和药物运过去了。这一批手下……他们便是往后的天留门人!”

    司倚真一惊:“甚么叫‘往后的天留门人’?你要把…你要把眼下的天留门人……”她明知常居疑邪气甚浓,否则二人也不会如此投缘,然而尽歼一个门派的筹画仍令她大冒冷汗!

    常居疑漫不在乎:“那大群人已尽入歪道,留着干么?我要留的只是天留门山腹城中的诸般工械。本来倒也不是不能留下几个门人供我使役,但他们长年受‘断霞散’控制,一来心智已迷,二来体内埋伏病根,即使断霞池水源并未破坏,我难道还能学韩浊宜去制造断霞散来供他们?”

    司倚真缓缓透了口气,“还有一桩:他们之中若有人改投你手下,不是为了利益,便是为了偷生,若是真心改邪归正,数十年来早已发难。贪利偷生之人,取之亦属无用。”

    常居疑盯住司倚真,神情又是嘉许又是诧异,道:“哼,我只知臭女娃聪明又狠心,却不知她论到统御也如此果决。你怎懂得这个?”

    司倚真螓首轻摇,微笑道:“没甚么,故实听得多、闲书看得多罢了。”陡地想起一事,悚然而惊,叫道:“不,不可以全杀!现任天留门主冯门主,她…她是你亲孙女儿啊!”

    常居疑冷冷地道:“我自然会留她一条命,终身监禁。服侍她的婢女奴仆则不可留,我会另外给她寻一批。”顿了顿,补充道:“她若要成亲、传我血脉,我会为她相夫婿,生下来的曾孙儿女,自然是天留门的新人,身不带罪,便得在地底城中自由行走。”

    司倚真心中发寒。虽说常居疑与冯宿雪平生未曾相逢,祖孙从未有一时半刻的相处,常居疑的种种复仇布置,更已经与冯宿雪绝然敌对;可是祖父灭去孙儿所掌门派、囚禁孙儿之事,终究太过违反人情,而这位智慧过人的怪杰,却对这残忍无情的筹划轻描淡写。

    她定了定神,又问:“却有一件事可惜:天留门的剑术凌厉无双,你将现下懂剑术的门人都灭了,怎能传下去?”

    常居疑眼珠滚了滚,颇显不耐烦,道:“剑术失传有甚么好顾惜的?五百年前、一千年前,世间便不曾有高明的武艺么?到而今剩得多少?剩下来又于世人有甚么益处?”

    司倚真大感不服,大声辩道:“这可不对,高明的武艺亦是萃聚了前人智慧精力而创的,与器械各有各的稀罕价值。何况武艺可用以斩昏君、除奸臣、灭寇匪,至不济还能给百姓强身健体。你…你…自己剑术没学成,便不把武功放在眼内,只看重器械、药毒,人间其他创造都弃若敝屣,算甚么宗师气度?”

    常居疑屡屡要打断,但中气不如她充盈,只能让她一通反驳完毕,才咳嗽着骂道:“我又没说一定要画水剑失传,你倒急着顶撞我?我那孙女还活着呢,教徒传剑还不简单?”

    司倚真不再多言,眼前晃过冯宿雪飒然掠过的姿态,和她那副受韩浊宜恶势压抑的隐忍神情——那个“冯姐姐”绝非易与之辈,并且极以天留门主的身份自傲。当常居疑率人反扑天留门,祖孙二人将有何等惊心的惨烈对决?

    她明白常居疑的胜面很大,他在暗处出其不意,他有更强的统率手法能令器械发挥最大用处,他的手下更不曾受“断霞散”的毒害,虽无武功,却根本无须和天留门人正面搏斗。她原来只知北霆门和韩浊宜有所勾结,事情本已复杂,却未料常居疑亦已培养了一股深藏地底的势力。

    这场纠缠的乱局本来不干自己的事,而自己却须为师父把黑杉令寻到手,被迫必须参与一切。黑杉令的谜底超出所有人的揣测,甚至超出了师父的猜度,她若向师父坦言,师父会如何?会更加热切地要把那谜底交给李继徽,抑或醒觉事不可为,而放弃以黑杉令赎罪的多年志向?

    纵使天意怜人,师父终于死心,她也已经陷入诡局。纵使她或能想办法脱身,她亦决不舍弃康大哥而独善其身,康浩陵却陷在更乱的局中!

    (第五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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