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兆蕙转过身去牵马,元翠绡噘着嘴跟在后首,使劲儿跺脚踩他的影子。丁二装作不知,跃上鞍鞒,兜马拾缰,缓缓驱行至其身侧,冲着她道:“上来罢。”

    元翠绡手脚并用,勉力爬到他背后,张开双臂,毫不客气地箍其腰身。

    丁兆蕙咳了两声,无奈道:“你勒我那么紧做甚?”

    元翠绡没有松动的意思,无赖道:“我这是怕掉下去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如此?”

    丁兆蕙无语,一夹马腹,马儿似离弦之箭奔出。林间树木蔼蔼,月色柔煦照人。即便隔着层层衣物,仍能感受到背后那一捧热烈的心跳。丁兆蕙霎时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他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形,一样的深夜,一样的密林,长风杳杳,共乘一骑,只是那人的面目,想来想去,都是个模糊的影子。内心深处,遽然涌上一个疯狂的想法:就这般一路前行,载着她四海为家罢……痴念一闪而过,转瞬即感荒唐。他长吁一声,唤停奔马,头也不回道:“下了这个坡子,便是官道,想必能碰上搜救之人。小娘子,自行过去罢。”

    元翠绡心下一空,慢腾腾撒手,滑下鞍鞯,绕到马首前,静静地望着他道:“你,为甚么要救我?”

    丁兆蕙跃下马背,扫了她一眼,一面整理辔头,一面答道:“小娘子救过牡丹妹妹一回,我此番助你,算是扯平了。”

    元翠绡的心,似被狠狠剜了一刀。震骇、委屈、颓丧,在心底结成一张巨大的网,漫天席地地向她罩过来,一寸寸地抽紧,痛得人哭都哭不出来。她眼神空洞地移向别处,唇边浮上一丝悲凉笑意:“原来如此,该是如此。”

    丁兆蕙不答,牵马转身,朝沙家庄方向走去。

    见他渐行渐远,元翠绡倍感慌乱,将手拢成个喇叭状,大喊:“丁兆蕙!你站住!”

    丁二脚下缓了缓,并没有停住,更不曾回头,依然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元翠绡跺脚追上前去,一把拧住他的胳膊,怄心怄肺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眼前这双幽黑的眸子,盛满了不甘与痛楚,丁兆蕙似曾相识,却总是甚么都忆不起来。他极为厌弃这样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拨开掣肘,答道:“小娘子是西平郡王的义女——元翠绡。”

    元翠绡如同石化,看着面前之人,被溢出的泪水渐渐模糊不见。

    丁兆蕙转向马身,正欲拾蹬而上,倏地元翠绡从背后冲过来,死死抱住他,哭道:“臭小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丁兆蕙心神一凛,随即烦乱不堪,攥着缰绳的双手,青筋突起,背心处的衣衫已被泪水洇湿,夜风拂过,每个毛孔都是沁凉的疼,犹如万蚁噬心一般。

    恸哭之声渐止,周遭静谧,二人拥对,呼吸心跳,彼此清晰可闻。

    元翠绡在他背上寻了块干地儿,蹭去满脸泪痕,出力将其一推,决然道:“你走罢!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言罢,也不顾坡高路陡,拧身朝官道方向,狂奔而下。未有跑出多远,便遭断枝横绊一跤,骨碌碌由坡上一路滚落。

    却说沈仲元,自冲宵楼下值,立刻便往府衙赶来,但见人去牢空,心知生了变故。路逢夏蝉,问明原委,不由心急如焚,拍马即向城外追出。不想屋漏逢阴雨,甫一进山,坐骑便被猎户下的捕兽夹绞伤了蹄子,当下,只得弃马前行。林间夜兽出没,他便斫取溢脂的山松做成火把驱之,一路行来,也是艰辛周折。到了一处坡坎,倏地发现有棵树底下,蜷伏着一团黑影,心下颇多疑惑,手持松明近前探看。

    元翠绡脚崴得不轻,稍稍动弹,便是钻心之痛。正伏在地上稍歇,倏地听见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继而闻到浅浅地松香,抬头看去,眼前一片光亮,夫子已是到了。

    沈仲元骤惊,慌忙蹲下身去。元翠绡积了一肚子辛酸怅惘,登时决口溃堤,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久别的家人,抽噎着喊了声“夫子”,便朝他身上扑去。

    她双手攀上沈仲元的脖颈,头枕其肩,哭得歇斯底里:“他真的甚么都不记得了!他真的不认识我了!”

    沈仲元会意,扶着她身形略僵,一手持着火把,只能用另一只手轻轻拍其后背。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安慰,待她哭声弱了些,方道:“来日方长,先回家罢。”

    “家……”元翠绡攥着沈仲元的衣襟,凄凉道,“夫子,你不明白,我就是太想回家了,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哪里有我的家?哪儿又有我的家人?为甚么?为甚么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说着,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沈仲元,悲泣道,“夫子,你那么聪明,你告诉我啊。告诉我,好不好?”

    沈仲元心疼地拥住她道:“只要你愿意,为师便是你的家人。不就是一个丁兆蕙么,为师设法将他绑来,交于你处置便是。”

    元翠绡吸了吸鼻子,伏在他肩上摇头:“现在这个不好,我想要以前那样儿的。”

    “回去再说。”沈仲元托住她的手肘,扶其站立起来。

    元翠绡右脚尚能活动,左脚却是一点地,便痛楚难当,咬牙行了数步,疼得已是摇摇欲坠。

    沈仲元瞧她脸色不对,亦顾不上甚么男女之防,弯下腰撩起她的裙摆,见其左足踝节处肿得老高,便知是崴扭所致。

    “伤成这样,你打算撑到甚么时候?”沈仲元叹息道。

    元翠绡轻声道:“走慢些,还是可以的。”

    “拿着。”沈仲元将手中的松明火把递给元翠绡,背朝着她,伏低身段,“上来。”

    “夫子。”元翠绡迟疑着道,“我很重的……”

    “你不重。”沈仲元脱口而出,随即耳根便有些红了。

    “这个……你又看不出来。”元翠绡浑然不记得,自个儿曾在岘山小院喝高了,便是沈仲元将她抱到床榻上休息的。

    “快些,别磨蹭了。”沈仲元催促道。

    “噢。”元翠绡乖乖地趴到沈仲元背上,仍有些不放心道,“夫子,你要答应我,觉得累了,就把我放下来。”

    “嗯。”沈仲元心道:便是背上一辈子,亦不会觉着累的……

    元翠绡侧过脸,伏在他的背上,耳畔传来坚强有力的心跳声,嘭嘭作响,她一边儿听,一边儿计数,之前混乱不堪的心绪,逐渐地归于平复。

    寒夜漆黑如幕,天边一道银钩,夹在众多明亮的星子之中,显得甚是黯淡,适逢下弦,弯弯的像似蛾眉,还有几分愁苦。

    丁兆蕙在山岗上默立良久,缓缓转过身,拨开一直按在自个儿肩头的一只手,朝向那人道:“哥哥有事瞒着我。”

    丁二身后之人,正是智化。艾虎的订婚宴后,他便赶去地牢找元翠绡,不想蒙在鼓里的丁兆蕙,竟然抢先一步,将其救出。他一路追过来,正逢上这二人不欢而散,也不好撞破。又见元翠绡滚落山坡,恰巧遇上前来寻她的小诸葛,方知其用心良苦。他暗忖:元翠绡虽然身处险地,但她深得赵爵宠爱,身旁又有沈仲元倾力相护,安全应是无虞。若是留在丁二弟身边,二弟大病初愈,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再如方才那般痴缠,对他二人均是无益。故而见丁兆蕙要往山下去,便上前将他拦住了。

    此刻,面对丁二质询,智化只得苦笑道:“哥哥并非有意要瞒你。”

    丁二急着问道:“她到底是谁?我似乎忘却不少重要的人与事,哥哥能否直言相告?”

    智化略作沉吟:“她这个人,言行举止,便如你所见,该是不需要我来多说。至于她的身份,对你而言,并不重要。”

    丁兆蕙听出他话里又在兜圈子,追问道:“我苏醒后,一直是哥哥陪伴左右。之前因何入辽境,与何人同去,又经历过甚么,哥哥应是知晓的罢?为何每每小弟提及,哥哥都是讳莫如深呢?”

    智化反问他道:“知道又如何?你始终不记得。我就算说与你听,跟陌生人之事又有何分别?”

    “可是……”丁兆蕙心有不甘,却被智化截住了话头。

    智化一把揽住他的肩膊,言辞恳切道:“二弟,奸王邀得妖人彭启,已在冲霄楼设下八卦铜网阵。大战在即,各路英雄豪杰,亦将齐聚襄阳。此刻若同寻常小儿女一般,纠结于前尘往事,做忸怩之态,岂非枉担了‘侠义’二字。”

    丁兆蕙神色若有所思,智化只道他的思想工作已然做通。

    不料,丁兆蕙乘其不备,倏地翻手,扣住他的腕子,用力道:“府衙前,她与你说‘情深缘浅,只是一刀’,却是何意?若我没记错,你与欧阳哥哥一样,都是使刀的罢!”

    都失忆过一次了,咋还这般重色轻友……智化干咳两声,忍着疼道:“贤弟快快松手,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实话跟你说罢,她是我侄女。”

    “襄阳王的义女是你侄女?”丁兆蕙一副我失忆了,你不要骗我的神情。

    “嗯哪。”智化好容易抽开手,叹气道,“这事儿先搁一搁,容我以后,慢慢与你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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