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比嘉宗次被安置在那霸警署的船上,但由于头部受伤较重,目前正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将其殴打至重伤的金城光年则被看管在茜滨亭的客房中,等待着奈绪等人的审问。

    收到消息后,奈绪与高木应真田弦宗助的要求,离开灯塔赶赴已经成为警方控制中心的茜滨亭。

    金城光年垂着头坐在房间中央,神色恹恹,满脸都是血迹和伤痕,甫一看去就像个饱受折磨的受害者——和坐在对面一脸凶相的真田弦宗助形成了强烈对比。看到他的可怜样子,即使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高木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看到高木的表情,奈绪不禁浮起了些许笑意。

    还真是怀念呢,她在心里想到。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还未被理性完全支配的自己。

    初入少育课,遇到凶手另有苦衷的案件时总是气愤不已,即使抓住了犯人也感受不到应有的成就感,还热血上头地说过不少在现在听来十分可笑的“肺腑之言”,甚至发生过被凶手的可怜相所迷惑、差点让他袭警逃跑的事——幸好被袭击的警员就是她本人,结局当然是让那人吃了一记充满羞怒的回旋踢。

    在那以后,她变得更加嫉恶如仇,只要是触犯法律的凶手,不管男女老幼都会陷入她不论身心的猛烈压迫——直到对方认罪为止。

    然而那一份充满执拗的少年意气,最终在每时每刻都不停息的恶*件中摩擦殆尽,变成了如今这副威严成熟不动声色的伪装。

    令人完全想不到的是,方才看到高木脸上那完全遵从于心的表情时,她居然会觉得有点羡慕。

    所谓成长,有时候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啊……

    奈绪在心中暗暗叹息,伸手接过真田弦宗助递来的记录本,在和式客房的桌边坐了下来。高木愣了愣,连忙坐到奈绪身旁,把握着对实习警员而言难得一遇的学习机会。

    真田赞许地看了高木一眼,便将视线转回,肃着脸开始了问讯。

    “金城先生,关于今日你在灯塔内袭击比嘉宗次的事件,你可有什么想解释的?”

    “解释?”

    金城光年咕哝着,抖了抖脑袋,“我们就是打了一架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这一辈子谁敢说自己没打过架呢?”

    “若只是普通的打架,我们也不会这么劳师动众了。”真田冷笑了一声,“比嘉宗次的脑袋破了一个大洞,曾经一度休克,要不是他中途恢复意识挣扎起来,恐怕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他的尸体了。看现场的痕迹,你是打算把他从灯塔瞭望台上扔下去吧?”

    “怎么可能?我们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说话的时候有点着急上火而已。”金城光年不为所动,依旧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说道,“警官你是关东人大概不知道,我们冲绳男人就是很容易发火的嘛,发火的时候就容易打架,打完之后消了气,再一起喝点酒,就又是朋友了呐——不过你们本岛的人可能理解不了,我们真男人的友情都是打出来的哟,打出来的。”

    一番关于“真男人真友情”的言论彻底刷新了奈绪第一眼看到金城光年时的印象,想不到看起来单薄瘦弱的金城有如此的诡辩才能,并且完全没有被真田的气势所压倒,要不是场合不对,她简直都想鼓掌了。

    真田也颇感意外,饶有兴趣地说道:“哦?这么说你们之间并没有私人恩怨?”

    “当然没有。说起来我和宗次那家伙还是一起长大的呢,这样的打架都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不管是我还是他直到现在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嘛。”

    “照你这么说,越是打得狠越能体现你们的友情深刻?”

    “谁也不会没事做随便和陌生人打架嘛。”金城血迹斑斑的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我们这个黑神岛,可是当年丰见亲殿下在平定鬼虎之乱时驻扎军队的岛屿,我们这些岛民都是战士的后代,尚武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嘛。不管有什么争议总之先打一场,谁赢了就听谁的——崇尚强者是刻在我们黑神岛人血脉里的本能啊。”

    “谁赢了就听谁的……所以,十年前那场争端里,最终是比嘉宗次获胜了吧?”真田直视着金城光年的眼睛,慢慢地说道,“你们九个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比嘉宗次为首,另一派是他的哥哥比嘉宪一为首。宗次赢了,所以他就下令让你们把宪一派清除掉了……没错吧。”

    金城光年闻言愣了一下,他似乎完全没想到真田会突然提起十年前的事。过了好一会,他抬起被海风侵蚀得满是风霜的脸,很是愉快地笑了起来。

    “哎呀呀,我还想着那件事要什么时候才被人发现呢,没想到这一等就整整过了十年,终于有明白人出现了啊!不错不错,正是宗次动手杀掉了宪一,就连不知火他们也是他亲自下的手呐!”

    “若是没有你们事先将其他人打了个半死,比嘉宗次也没那么容易杀掉他们,说到底,你们几个也是帮凶。”

    “都说了我们只是打架啦打架,我们的人也伤得不轻啊,而且现在是法治社会了,私刑什么的我可没有胆量去沾,也完全没有要他们命的想法啊。”

    金城光年举起被铐起的双手,晃着那头黑色乱发漫不经心地说道,“只是打了个架就成了这副模样,要是杀了人,谁知道会被你们如何对待呢。”

    鬼才相信你没有杀人的想法。被金城前后不一的表现震得完全失去同情心的高木撇了撇嘴,现场那么明显的证据,还有比嘉宗次头上那遭到数次重击、险些劈碎颅骨的伤痕,只这两点就足以证明金城故意杀人的意图了。现在还在这里狡辩,真搞不清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而对于金城光年的辩解,真田弦宗助丝毫不为所动,连表情都没变一丝。他与奈绪交换了一个眼神,伸手从一旁拿过一沓文件,正面朝上对着金城,方便他看清上面的字——比嘉宪一、末吉宽二郎、新垣郁夫、黑潮慎之助、不知火贤、不知火明……十年前被害者的名字赫然立于纸上,末尾还有一看就是新添上去的“坂沙亚子”字样。但在沙亚子之前还有一个名字,不知为何被涂黑了。

    不出二人所料,金城的眼睛像是黏在纸上似的,一直毫无破绽的表情隐隐有些裂痕。

    “这些都是被比嘉宗次杀害的人,你确认一下有没有遗漏。”真田懒洋洋地对金城光年说道。

    “基本上就是这些人了。不过后面那个……是怎么回事?”

    金城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页纸。语气虽然还保持着正常,但在座之人都听听得出其中几分硬撑的意味。

    “坂沙亚子吗,那是你和比嘉宗次在灯塔里交流感情之前,他顺手杀掉的。”真田答道。

    金城两颊的咬合肌动了一下,慢慢张嘴,“不是她,是前面那个涂黑的。”

    “哦,你说那个又吉美枝啊,她的死和宗次没什么关系,不用管那个。”真田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怎、怎么可能和比嘉宗次没关系!我都看到了——”金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稳住声线,“我在灯塔用望远镜例行巡查的时候看到了,美枝她端着餐盘进到比嘉宗次的房间里,没几分钟,美枝的儿子和另外一个小子就从主厅里疯了似地跑出来,接着那个房客小子就追进树林里……他追的不是比嘉宗次又是谁,还有谁能在那个房子里杀了美枝?”

    “你那么肯定又吉美枝当时已经死了?”

    “眼睛看不到,我脑子还想不到吗?那房间被戴眼镜黑头发的小子上了锁,其余的小鬼们在民宿门口坐了一夜,比嘉宗次一直也没有出现……要不是他杀害美枝之后畏罪跑了,他在这深更半夜的能到哪去?”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啊,要不是你绊住比嘉宗次,他说不定就跑出岛了呢。所以说,你是事先知道了宗次的所作所为,所以才在质问他的时候动了手吧?”

    真田摆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然而还不等金城有所反应,他又话锋一转,“不过为什么验尸报告显示,又吉美枝留下的死亡讯息中所说的凶手,并不是比嘉宗次呢。”

    真田弦宗助收回了做作的表情,声音冷硬地说道:“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去找你吗?就是因为美枝死前拼尽全力留下的死亡讯息,线索直指你金城光年!”

    “什、怎么可能——”

    金城光年的表情终于崩裂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我,她怎么可能留下凶手是我的信息……我怎么可能对她动手,我怎么可能杀她!!”

    “但是又吉美枝并不这样认为。不然她也不会在极端痛苦的终末之时,留下有关于你的死亡讯息。这样的死者,要么就是对你有强烈的执念,要么就是对你有强烈的恨意——虽然我曾经想过另一种可能,但经过调查,事实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样。”

    真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深恨着你。”

    从泰然自若到全线崩溃只需要一瞬间。

    对于金城光年来说,又吉美枝就是他的逆鳞,也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美枝死前无言的诉说相当于当胸一剑,如此被他奉若珍宝的女人深恨着他,这样的事实只是想想就让他痛不欲生。

    但是对于美枝来说,杀了她深爱的丈夫,又何尝不是刺中了她的逆鳞呢?

    她过于柔弱,没有力量,没有金钱和社会地位,也没有名侦探一般的火眼金睛,她只能以自己的生命为火种,引燃这群罪孽深重的杀人凶手。

    她做错了吗?感情上来说,并没有。

    她做的对吗?理智上来说,也不对。

    但她没有丝毫后悔,因为她是微笑着死去的。

    奈绪长吁了一口气,将记录本递给高木,在金城光年的喃喃自语到崩溃嘶吼中站起身来。

    “金城光年。”她走到金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痛哭流涕的痛苦男人。

    “你知道美枝夫人的心愿吗?”

    金城听到美枝两个字,呆滞地仰起头来,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面前的人影。

    “十年前的惨案——无论起因是什么,无论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个事件终究带走了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并且让原本是受害者的比嘉宪一变成了惨案的制造者,一个杀人犯。想必你是知道的吧,她这十年来在岛上受到了怎样的对待——流言、冷遇、白眼、嫌弃,恐怕一个不少。或许你还在心里窃喜过,这样一来对她好的人就只有你一个了,她终有一天会被你打动,或许会嫁给你?”

    金城不安地动了动,显然奈绪的话说中了他的心思。

    “做梦。”

    奈绪冷笑了一声,“她早就知道杀害她丈夫的凶手和帮凶是谁了。你认为她为什么会嫁给又吉明嘉,就因为又吉明嘉有茜滨亭这个资产?啊,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我又猜中了。不过很可惜,不对——她是为了复仇。”

    “复……仇……”

    “你想的没错。又吉明嘉不是什么正常的病死,他被美枝下了慢性□□,最终不堪重负一命呜呼,既然你一直关注着美枝,应该知道她的父亲是药剂师吧?”

    金城光年机械地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第一个目标就解决了。当然,又吉明嘉期间有所怀疑,但还是默不作声地放任了美枝的所作所为——是的,他爱上美枝了,就像你一样。”奈绪恶意地露齿一笑,“接下来就是又吉明嘉的葬礼。连续死了两任丈夫,美枝理所当然的被认为是不洁之人,或者是前夫宪一的冤魂作祟,这样就有了她的第二个机会,宪一的洗骨仪式。亲哥哥的洗骨仪式,作为‘以德报怨的好弟弟’,比嘉宗次肯定会回岛参加,美枝就有机会对最大的目标,也就是亲手砍杀她丈夫的凶手复仇,但是她又不能直接杀了他,否则她丈夫的污名就无法洗清了——所以她死了,凶手是你。”

    说到这里,奈绪的表情淡了下来。

    “金城先生,你明白了吗?美枝夫人的心愿。”

    金城光年慢慢抬起被铐住的双手,仔细地擦了擦眼睛。只一瞬间,他所有的生气似乎都被抽离了,整个人佝偻了起来。

    “啊。我明白了。”

    他仰起头,捋了捋花白的发间,露出了一个笑容,非常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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