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的战斗并不曾停止,却也不曾打出什么气势来。守的尚且能打点精神,攻的却好似是在拖磨时间。

    广平王这一回倒是不偷懒了,也不若当初在落凤郡一般丢下军士自己跑路了,始终骑着马在离城楼一箭地之外督战。秦念在城上看着眼红,就隔着这么点儿距离,她偏生杀不掉这个祸害。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心思,白琅回头,瞥了她一眼,轻声道:“想杀了他?”

    秦念一怔,点头。

    “我也想。”白琅低声道:“现下还不是时候,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去?”秦念睁圆了眼,看住他:“擒贼先擒王,若是他死了,还有谁能统领叛军……”

    “这我也知晓,可是谁杀得了他?你若觉得我能,我也愿意一试。”白琅道:“你看,下头军心虽乱,却始终未退,他身边的几名军卒也始终跟随着,是好生训练过的。”

    秦念默然,小声道:“没法子么?”

    “……”白琅看看她,道:“你觉得,你家五郎是个什么人?”

    秦念一怔,道:“废物?纨绔?惹事精……”

    白琅仿佛是不曾想到她这样说,眉头微蹙:“他要是有点儿本事,宫城之围定然能解。若是没本事,弄不来京郊驻军的兵符,咱们便只能等天命了。”

    秦念看着他,惊道:“你叫他去做这个?!他……他万一急起来,直接将将军给砍了怎么办?”

    “不砍了他,你指望徐逆的亲眷来解围么?”白琅道:“徐逆的罪过不及此人,不便迁降,但斩草迟早要除根的。”

    秦念直急得额上渗出汗珠,道:“斩将夺军,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若是成了,他便是护主的功臣,若是不成……你以为广平王做了皇帝,你秦家还有人能活吗?”白琅道,他并不看秦念,眼神盯着城下游走的广平王,双手却从不曾放下上弦的弓箭。

    秦念抿抿唇,反倒苦笑了出来:“罢了,郎君。我家里头如今便如同摆在高崖孤木上,左一步,右一步,都只有粉身碎骨吧?”

    白琅尚不及回答,秦念便听到了城墙内侧一个孩童的声音:“七姨!”

    她愕然回头,会这样唤她的,除了太子还能有谁?只是,太子怎的会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

    可在她面前出现的,却并不止是太子——太子的乳母,小公主的乳母及胡氏,皆跌跌撞撞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太子虽然年幼,到底是个男孩儿,穿着打扮自然方便,跑得也比那些个女眷快得多,须臾到了城下。秦念哪儿敢叫他上来,只能自己快步下去,到得跟前,才发现太子满脸的泪痕。

    她心下登时便慌了。

    “怎……怎么了?”

    太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模样全然没有做储君的气派:“叛军从西北角门攻进来了!阿娘说,说叫我们快些来找你……”

    秦念脸色顿变:“此言当真?!阿姊……她人呢?圣人与太后呢?”

    太子使劲儿摇头:“我不知晓,阿娘,阿娘叫我们别再过去了,说,七姨知晓怎么逃走……”

    秦念只觉周身都凉了,她扭头向城墙上看去,白琅也正瞥过来。他大概是听不到他们的说话的,此时望着她的眼神,是征询无疑。

    而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看着他,摇摇头。

    一切都来不及了。叛军入城了……想来广平王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将重兵堆压此处,白琅与她自然要当心提防,然而帝后目下所在的云岚殿,却偏生与此处隔得甚远……

    白琅大抵是从她神色之中看出了蹊跷,几个起落从城墙内侧的台阶转口跳了下来:“怎么了?”

    “叛军进城了。”秦念听得自己的声音干哑:“圣人,阿姊,太后……他们都在云岚殿……只有太子殿下他们几个逃到这里,我听阿姊的意思……大概是要让咱们护着他们走。”

    白琅面色剧变:“什么?”

    “咱们是走,还是……”

    “……有法子走吗?”白琅仿佛是问她,却也不等她回答,径自转身,冲着尚在城上的校尉厉喝一声:“开城!”

    秦念愕然,道:“你要做什么?”

    “左右也败了,杀了他,还有指望……”

    “别!”秦念一把扯住他,道:“别做傻事,咱们能走——宫中有密道,我知道的!”

    白琅一怔:“有密道?!”

    “阿姊病重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秦念道:“这里离皇后殿很近,或许来得及……郎君,别去和他拼命,你不能去送死!”

    “我不能扔下这些同我守城的弟兄。”白琅的声音极平静,面上却带着笑容:“我须得陪他们尽忠。再说,我若是走了,没人拖住他们,你们……阿念,你带着两位殿下和咱们的铮郎,现下就走。我不给你护送的人了,免得人心叵测反而害了你们。”

    “住口!”秦念急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送死……”

    “你若是想要两位殿下也殉国,我这唯一一点骨血也留不下的话,便陪我殉情。”

    秦念朱唇微张,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她觉得眼底下泛酸,发热,终究是向后退了一步,点点头。

    白琅从腰间解下了战刀,递给她,微微笑道:“这是我这辈子能送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阿念,记着我,可好?”

    秦念再点头,大抵是用力太大,泪水甩落在手臂上。她转身唤了几个妇人,带着孩子们便朝着皇后殿过去。她的步速急,脚下却稳稳的,不敢有一点儿踉跄。

    生死离别来得这样快,她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他一眼。然而她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了,在那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缕残阳之中,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儿温润情意,还有那一句“记着我”。

    她在落凤郡决意赴死之时,也说过这一句话。

    只是,这一遭相别,还能不能再见?

    一行人走得静默,都是熟悉宫中道路的人,这样走倒也不用点起灯烛招人眼目——其实也不需点灯烛了,东边儿的宫室已然烧成了一片,映上天空的红光如同沸腾的血。

    路上也遇到了宫女内侍。秦念将白琅给她的战刀抽在手中,见到谁便不由分说一刀砍上去。这些个宫女太监自然是无辜的,可她不能留下他们的性命。

    死旁人同自己被追兵抓住相比,自然是选择前者不那么可怕。

    想到即将失去的那个人,秦念已然不太在意自己的性命了。可她到底不能如那些丈夫战死后便哭天喊地恨不能殉情的将军夫人一般,系在她身上的,是比她自己的命还要贵重的命,是万不能有闪失的命。

    人血溅在脸上,是他的吻一般灼烫的温暖。

    她隐约还记得白琅曾说过,他娶她,是因了她不若旁的女人,没了他,她能活下去,她也能做别人的依仗而不是只能依仗别人。

    那是在夸她么?怎么便一语成谶了呢?

    到皇后所居宫殿的路程并不算远,找到那块刻着出宫地图的地砖也不算麻烦。机括开合,一行人下到密道之中,便在不熄的鲛油灯照耀下疾行而去。这密道修得考究,虽然无人知晓其存在,却隐约有微风,定是修造时便注意到了的。

    这样的秘密,她秦念原本一世都不该见证。

    没有人说话,只有纷沓的脚步声在密道中逐渐远去。突然响起的婴儿哭声被乳母用胸膛堵住,密道又陷入了宁静。

    而密道之外,宫城之中,已然如同修罗血场一般。

    地上杂乱地倒着人,有人穿着宫女的衣裳,有人正是内侍的打扮,有人却是守城的军卫。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还活着。脏器拖在地上,伤口露出惨白的骨茬,却还不如当时便死了。

    已然没有什么好挣扎的了,叛军见人便杀,气焰当真是熏天。可没有谁能阻止他们了,守宫城的军士,能降的已然降了,不能降的,已然死了。

    只有一处,在满宫的混乱之中安静之极。

    广平王正在此处,叛军的首领们皆在此处,白琅亦在此处。

    他背倚着城墙,周身浴血,伤处不少,只是强撑着不愿在仇人面前倒下。

    而他脚下是几十具尸体,有方才还一道守城的弟兄的,更多的是叛军的。肉搏之中,没有谁敢开弓射箭,而要在白琅身上捅一刀,叛军须得死四五个人才行。

    可便是这样,胜负也不会有异数。

    广平王自己是不会在混战之中出现的,他只会在敌人已然再也无力翻盘之时,得意洋洋地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出现在自家随从无微不至的保护之中。

    “白琅,白无常?”他的声音中满含讥嘲:“你不是不死的神将么?怎的也成了这副模样?再有一名妇人来推你一把,只怕你都会再也站不起吧!”

    白琅唇边含着血,眼神如狼,一言不发,手中紧紧攥着长枪。

    “不降……话说得很有骨气。”广平王的眼眸眯起,道:“现下后悔了没有?现下再想投降,也没有用了……你能赢两回,没想到最后一回要输吧?秦念跟了你又如何?你死了之后,可还能保住她?”

    白琅听得“秦念”的名字,反倒轻轻笑了一声,终于说出了面对广平王的第一句话:“她是我的。”

    “现下,今后,都是我的了。”广平王道:“天下都是我的——你说,她能反抗我多久?见得你的人头,她会不会发疯?她那样的美人儿,发起疯来哭泣昏倒,想来也好看……你也算有福了,能得到她这两年!”

    白琅却不搭理他了,方才那短短四字出口,鲜血已然沿着他下颌流了下来。

    伤势已然不由他自己支配身体,他能凭借的只剩下一股心气。

    他答应过秦念,要替她杀了广平王的。在那之前,断断不能死。

    他这一辈子,杀过无数旁人看来决计杀不掉的劲敌。这命里头的最后一天,还能不能再带个人一同上路?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来快完结啦。

    想看谁的番外么?有2w字的榜单,正文肯定是写不到2w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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