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着婢女们为她换了被褥,更了寝衣,又给她喂了药,白琅方抽了丝帕自己擦了擦汗。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方才握着疮刀的手,此刻也还在忍不住地颤抖。

    她能好起来么?

    他走到盛着冰水的盆边,将帕子浸下去,拧干,慢慢擦她脸上渗出的汗珠。她仍然昏迷着,面色绯红,看着很有些娇艳,却是高热带来的病态。

    白琅慢慢俯下身,用额头贴着秦念的额头,喃喃道:“对不住。”

    如若不是他认为军中危险且不便,她该不会受这样的伤的。想想她后退一步摔下悬崖的决绝,那该是如何的绝望。

    那样的时候,他不在。

    他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而他甚至就站在崖上发怔,浪费了那么长的时间。

    如果他更勇敢一些,如果他一开始就有勇气下去寻找她的尸骨,或许他可以早早将她带回来——也许就那么一点儿时间,她的情形便不至于如此糟糕了。

    这一夜,他是不曾合眼的。而直到火烛燃尽,秦念一直在昏睡。

    倒是到了天明的时分,她面上的绯红渐渐褪去了。白琅伸手去试她额头,还是比他的手要热,却已然不是先前的灼烫了。

    大概是好了些吧。

    他心思甫动,便见秦念睁开了眼。

    她眼中全是红色血丝,神色恹恹,然而见得他,却是一怔,口唇微动,细细地喊了一声:“郎君。”

    白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他看着她,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奇迹。

    “阿念?”他试探着唤一声:“你好了?”

    “我疼……不过,我还活着,是不是?”秦念的声音轻飘飘的。

    白琅狠狠点了点头,却不料眼前一热,竟是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秦念笑了,笑意浅浅的,她抬起手想给他擦掉眼泪,眉头却蹙起,想来是动作牵动身上的伤——要紧的,只有腰间被锋锐的断枝戳出的血窟窿,然而她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青肿,动静之间又怎能不疼?

    白琅索性抓了她的手塞回被中,道:“无妨——是我对不住你,差点儿害了你。”

    “说什么胡话,我不是……还活着吗?”秦念小声道:“比我上次醒来时好多了。那些个贼子,你们可都诛戮尽了?”

    白琅点头,道:“一个都没有放过。”

    秦念却道:“你们……没有审讯他们吗?”

    “什么?”

    “他们在崖顶上围住我的时候,曾说过他们的主人见到我会很欢喜,还说是什么旧相识……”秦念一气说出这些话时,颇有些艰难,喘了一会儿气,方又道:“先前,你们不都说……突厥人那边有天丨朝人士出谋划策的吗……这一回的叛军,又有突厥快马,是不是……那逃去突厥的叛徒,认识……我?是不是因为这个……圣人才……一定要我前来……”

    “那会是谁?”白琅道:“你能认识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事?”

    他问出这一句,原本是想止住秦念的妄想,免得旧病未愈又添了心事,对身子不好。然而言语出口,连他自己也怔住了。

    秦念认识的人,来自□□的叛徒……秦念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能认识什么人?翼国公府秦家的族人想来没有做这种事儿的,便是秦悌,也绝对没有可能暗中投敌还叫人带自己对君王忠贞不渝的堂妹去相见的道理。

    又或者是……

    白琅想着,面色不由凝重,然而目光与秦念相对之时,却又换了温和的神色,道:“你莫要想那许多。行军打仗诛灭叛贼,是我们男子汉的事情。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好生在城中养着便是。”

    秦念看住他,点了点头,忽道:“你怎么在城中?难道不应该是去大营,与我堂兄一道的吗?”

    “你堂兄叫我回来守城了。”白琅道:“我这般性子,据说很不适宜招讨叛军……”

    “……啊?”秦念显然是不曾听懂他言语何意。

    “我下令将战俘全部杀光,有伤圣人怀化万民的恩德。”白琅言语之中尽是不在意,秦念听得却不由挑了眉尖:“所以,堂兄他处置你了?”

    “这倒不曾,目下还等着将功折罪。”

    “你怎的这般不在意?”秦念的眼神里全是不解与焦急:“守城能立下什么功劳啊……”

    白琅微微笑了:“有你活着,我还图什么功劳?他……大概也是想着我在城中会好些。否则我人在大营,心却不在,又有何益?”

    秦念眨眨眼,道:“目下你的心……好收回去了。”

    白琅要再说些什么,她却复又合了眼,悄声道:“我又渴又饿的,好不好求一口水喝喝?”

    白琅便起身招呼婢女去为她取水了。看着他的背影,秦念方才的笑意便收了个精光。

    除了身上的疼痛之外,她的心思已然完全清晰了。坠崖之前的事儿,一桩桩她都能回想清楚。那叛军头目所言,要抓她去见的人是她的旧相识——她能认识什么人呢?而且从那言语中,仿佛也能推断,这些个贼兵的主人,并不是突厥贵胄。

    倘若广平王不死,他倒是尽数符合这些条件。

    可广平王会活着吗?她不知道。当初她杀他之时,她是看着他惊愕的目光,看着他身体软倒的,可彼时难免惊慌的她,根本不可能确凿地断定他已然死了。

    而白琅得到了她用来行凶的匕首,于是白琅该知道些什么的。

    她有心提起这回事,果然白琅的神色有些耐人寻味。

    秦念决计不怀疑白琅——那是最不可能与广平王沆瀣一气的人,但白琅的神色,证明了什么呢?广平王或许真活着,又或者白琅也不知晓他到底死了没有吗?

    她合上了眼,只觉得心累。

    就算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在广平王府做王妃的岁月遥远得像是前生的记忆,她也不会原谅广平王,即便他曾在她手上“死”过一回。

    他若真的没死,她就再想尽法子弄死他。

    仇人之间,哪儿有你伤我我害你之后便能扯平了的鬼话?仇恨只会越来越深——他曾经让她以为自己的一世就要这么失败下去,以为自己不值得人关怀,受尽冷遇,连秋雨敲窗的声音都孤单。她也曾向他明言,他的爱妾是她害死的,他的母亲是她气死的。

    这样的深仇大恨,原本便不会有宽宥的可能。

    如果广平王当真命大没死的话,她的选择便只能是——杀。她不弄死广平王,广平王就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是有情郎爱子的人,她很是珍惜这条命的。当初若不是实在避无可避,怎么会跳崖?如今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更没有轻言放弃的可能。

    大抵是白琅昨夜为她处理伤口法子得当,外加她自己身体底子不坏,她竟一日日眼见着好了起来。除了腰上的伤口仍旧一碰便痛不可忍,身上的淤青却渐渐都散了。

    于是,林氏终于敢时常抱着怀郎来盘桓。

    白琅白日里还是要上城头巡视又或者处理军务的,而秦念不便移动,实在也很是无聊。林氏有心巴结她,自然将怀郎调丨教得好好的,要他好生讨七姑喜欢。有这一对母子陪着,秦念倒是经常喜笑颜开,身子便好得格外快些。

    怀郎这样大的小孩儿,眼里头什么也兜不住,招人疼得很。秦念喂一块儿石蜜糖给他,这小东西便欢喜得连鼻子都皱了起来:“七姑待我最是好了,今后等我长大了,也像阿爷一样做了将军,我也买糖给七姑。”

    “阿娘呢?”秦念搂着他,道:“阿娘待你,好是不好?”

    “阿娘不许我常常吃甜食!”怀郎道:“七姑许不许小表弟吃甜的?”

    秦念笑道:“他那么小,只能喂奶。”

    怀郎眨眨眼,道:“我好想和他玩。七姑,我阿娘说,您会带我去京城。京城好玩么?”

    秦念瞥林氏一眼,但见林氏面色尴尬地蹙了眉道:“小孩儿说话……”

    “有什么要紧?”秦念道:“我答应过的,便一定做到。不然怎么报堂嫂大半夜来陪着我的恩德?”

    她问过白琅那一夜的情形——倘若不是林氏正巧碰到她睁眼,白琅便不会赶来,而白琅不来,她的伤处不处理,只怕此刻已然没命了。

    秦念自然知晓林氏这么上赶着巴结她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自己的孩儿考虑,希冀能靠着她回到京城罢了。可无论林氏是出于什么心意做下这些事,她对自己的好却是真的。

    对你好的人,加倍对她好。对你不好的人,便要他过得格外不好。

    只是,叛军的头子,当真是她现下想起来仍恨不得挫骨扬灰的那位么?若果然是他,圣人将她派到这里来,又是什么用意?

    她猜不透这一局,却在两个多月后听说了西突厥出兵,直越金山镜水,痛击漠北汗庭的消息。

    突厥分东西两部,西突厥归附天丨朝,东边的族人便与他们不睦。而西突厥的可汗,在秦念小时候也曾入朝,还亲手抱过她——那位高大英俊的可汗,是她爷娘的旧交。据说年轻时曾在□□游历,是个最聪颖不过的胡人。

    而落凤郡内,天军将士也不眠不休疾行两夜,抛下尚且四处活动的叛军不顾,挥师北征,将接近□□边境的七八个突厥部落尽数驱逐。之后归返落凤郡,又“不知怎的”撞上了正巧北上的叛军主力,一战斩首万余。

    落凤城内,说书的人将这一段编出来,讲得当真眉飞色舞。那西突厥的可汗是如何忠义,天军的将士是如何威武,直打得东丨突厥那些不可一世的骑兵与丧尽天良的叛军落花流水仓惶逃窜……

    说得便好像战乱已然被彻底消弭了一般。

    而秦念却分明知晓,她的堂兄回府之后,将军府议事房的灯烛时常彻夜不息。

    连白琅也时常到得天明才满脸疲态地回来,在她身边躺下,最多不过亲亲她额头,便沉沉睡过去了。

    这些“大捷”,其实不过是真正的大战开始的征兆罢了。

    每一个平静的清晨之后,跟随的都未必是一样平静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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