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秦念仿佛能听到白琅的战刀出鞘的声音。

    那是细微的金铁擦撞的声音,不大,然而仿佛擦着骨头,直冲七窍。荒原之上,阳光炽烈,在他的刀刃上洒出一片刺眼的金芒。

    而对面,黄羊群的背后,滚滚黄尘扬起,马蹄声与呼喝声交杂,叛军已然冲上来了。秦念到这时候才发现,羊群后头乃是一大片凹地,草叶繁茂,叛军方才怕是正潜伏在此处。

    果然不是好对付的匪类……

    须臾之间,两军前锋已然狠狠交撞在了一处。白琅居中,两翼包抄回来,这区区五百人,同叛军的声势相比简直渺小得可怜,然而鲜血飞溅之处,没有一个活人能冲到秦念跟前。

    白琅与两翼的轻骑,甚至叫她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所见到的,西突厥大可汗入朝觐见时打起的一面面鹰旗。如今天军的队伍便如同鹰的头喙与铁翼,甩打向叛军的阵中,将对方的阵势撕裂,扭曲,穿透,绞杀。

    她在白琅身后半个马身不到的地方,就差那么一点,就被他严丝合缝地护住了。那一把战刀在他手中翻飞,如同飘滚的云霓,所过之处叛军士卒的血液崩溅成细密的血雾——飘洒在肌肤上,也还是热的。

    他们摔下马去的时候,或许没有死透,但躲闪不及,便会被两边交冲的马队狠狠践踏。秦念初时并不适应马蹄踩着柔软的人体时些微的倾侧,偏了好几箭,然而过不得多久,她便仿佛从颠簸和起伏之中寻到了一种默契的节律。

    阳光从她背后射来,叛军逆着光发动冲击,在一片明亮之中,是看不清她射出的箭矢的。然而她能看得到——冰凉的银色箭头穿过喉头柔软的肉与骨,没有血,没有声,只有颓然栽下马背的,立时便没了生命的*。

    这不是第一回杀人,也不是第一回上战场。然而,这样连血都要烧起来的征伐,却是第一回。

    如果没有她,白琅一个人一样能做到所过之处再无活人,但当下,她在白琅手底下抢人头抢得很是兴奋。

    偶尔有从一边儿冲上来想袭击她的,她只要微微一躲,白琅便能向后倾腰,刀锋流利地抹过去,一蓬血花儿便爆裂开来。

    她看不清天军将士还剩下多少,眉睫之上沾染人血,沉重而黏腻。然而发箭的动作却没有片刻迟缓。那一个个冲刺前来的叛军士兵,在她眼中只不过是一处处能一箭毙命的要害罢了。

    叛军的胸口是被皮甲与铁甲护着的,然而有些人没有头盔,喉头便露出来,有些人喉头护着,眼睛却总要露出来。不管是喉咙还是眼睛,决计没有挨了一箭还能自理还能逃出一条命的。

    一片杀戮之中,她已然分不清声音的来源了——仿佛从两翼之外,更大的杀声响起。但她当真不敢确定,直到隐约感到叛军益发向中央挤过来,她才能断定,果然那一万四千人的两队骑兵也开始向中央冲进了。

    叛军到底有多少?秦念实在不知道,然而唯一能确信的,便是这些个叛军挤也能把白琅所带在中央的这一百余骑精兵给挤死。

    向前已然冲不动了,白琅终于勒住了马,转眼之间战刀归鞘,长枪出手,剩余约莫六七十骑军士也跟在他们身边,一霎便围出了一个圆阵。所有的长枪朝外指出,锋刃丛立。

    叛军向前挤涌,最前头的一圈儿被后头挤着向前,登时便有几个穿在了枪上。

    这一回,军阵的中央,却是短暂地静默了。

    叛军不敢向前,天军将士也无力突围,外头的一圈儿杀声震天,里头却没人动弹。这一霎的安静,却仿佛能勾起从方才便来不及滋生的恐惧。

    白琅忽然便将左手拇指与食指放在唇前,极响亮地吹了一声唿哨,右手长枪前指。秦念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然而天军将士圈出的圆阵却朝着白琅所指的方向缓缓移动。阵型不乱,枪戟不收,情势看来并无变化,可叛军之中却有一阵微小的骚动。

    正在此时,白琅低声道:“射正面穿锁子甲,带赤色盔缨的那个。”

    秦念一怔,眼光刚一捕捉到他所说的那名敌将,天军将士围成的圆阵便倏然变了队形。六七十人瞬息高呼,正是朝着白琅所说的“正面”无所畏惧地冲杀过去。

    那一面的叛军,竟然就这样被冲动了,阵脚一乱,秦念一箭便朝着白琅所说那人射去。彼人惊怔住了,仓忙挥起手中的刀想要将箭披落下来,又仿佛是要躲闪,可这动作变形走样,终于是不曾躲掉。

    这一箭射中的是他的面颊。

    秦念是用尽了力气来射这一箭的,拉紧弓弦之时几乎能听到弓身不堪的吱呀声,于是利箭去势飞快,命中的虽然是面颊,也将那人射下马来了。

    叛军阵势登时大乱,摆明了人数压制,却不堪天军精锐冲击,竟被生生冲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白琅却并不满足于“突围”成功。眼看着冲到了叛军包围圈的边沿,却一勒马头,喝令道:“杀回去!”

    秦念尚且不及反应,便见那些个刚刚算是死里逃生的将士也尽皆无畏,拨马又向敌军阵中杀去。连着赶到不久的一万多援兵,方才还很可能打败他们的叛军,一时之间竟被尽数包围了。

    没有谁提到招降,将士们却都尽数换了直刀。战斗至此已然是一场屠杀了,秦念不想跟着进去多往脸上身上混些人血,便勒住了马头,共两个婢子一道在阵外看着——目下她不必开弓,正巧可以仔细看白琅的动静。

    他用刀的动作,当真是漂亮极了。

    然而过不得多久,他便转身从人阵之中冲了出来,见得秦念在一边儿静静看着,方松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把脸上溅着的血:“回头不见你,真是吓人得很。”

    秦念一怔,突然便丢了手中的弓,双手捂住了脸:“不要看我!我满脸是血,一定丑的很!”

    说话的当口,那边的杀声已然小了下去。白琅索性也不回去了,策马到得秦念面前,柔声道:“那有什么的,我不也一脸是血么?”

    秦念摇头:“你是男人,不一般的。”

    正是这时候,秦悌却带着几名亲军快马加鞭冲了过来,到得二人面前,方一把勒住奔马,声音惶急:“七娘你这是怎的了?脸上伤了么?可伤了眼睛?”

    秦念一怔,松开两根手指,看着秦悌,模样倒像极了在扮鬼脸。之后方才摇头,道:“并没有……不过是一脸血,不敢见人罢了。”

    秦悌看了白琅一眼,又看看秦念,一言不发,拨转马头便走,只是走开之时,秦念依约听到了一声忍不住的轻笑。

    ……这情景,有那么好笑么?

    秦念正是郁郁,白琅也忍不住在一边儿笑出来了:“无妨的,七娘。你长得好看,我清楚得很。便是溅了一脸血,只当是女将军才用得上的花钿便是!”

    秦念从指缝里看他,见他神色当真不是嘲笑,这方才放下手来,道:“又脏又黏,我赶着回去洗脸呢。”

    白琅道:“回去也须得先去帐中交差——他们大概还很有一阵子要忙,我先带你去河边洗洗面如何?”

    秦念犹自犹疑道:“河边?走远了会碰到叛军不会?”

    “那两个七千人队方才该当将这一片儿都搜查过了。”白琅道:“再说,还有我在,你怕什么?”

    秦念想了想,便点了头。而白琅却偏要向她的两个婢子嘱咐:“你们两个今日怕是受惊吓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那两个婢子自然没有再跟着的道理,相视一笑,便应声回了营地。而秦念看着她们两个,道:“她两个哪儿像是吓着了?”

    白琅已然当先朝着远处银带子一般的小河过去,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天天跟着,你不烦我都烦了。”

    他究竟是为什么烦,秦念不必到河边也知晓。

    而到得河边上,他便叫她摘了头盔,再替她将面颊上发丝间溅上的血洗去。白琅的动作极温柔,擦抚她脸庞之时,竟似是有些缱绻之意。

    炽烈的是阳光,还是他的眼神?

    不过是须臾之间,她已然丢下了方才的厮杀。那些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哪里抵得上当下他一吻的温柔沉?

    将铠甲褪下,她整个人都可以缩在他的怀里头。白琅缓缓地将她压在河边柔软茂密的草地之上,而耳边,连河水与风的声音,都渐渐模糊起来。

    这样的时刻,还怎么能顾得羞赧,顾得腼腆,顾得夫子的教诲?良辰莫负,恩情不辜才是正道!

    及至回了大营,白琅尚神彩奕奕地去中军帐中议事,秦念却是回了自己帐中,倒头便睡。方才阳光之下的河水是暖的,一场恶战之后,再没有什么比痛痛快快把身子洗干净更舒爽的了。身边有白琅在,她大可以放心地将整个人都泡到水中去。

    睡着之前,她依稀想起白琅在最是*的那一刻对她说的话……世间至乐,无过斩敌酋,拥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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