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到得将军府中,秦念也只静静随在白琅身后。须臾用罢了夜宵安置了,他方伸手握了她手,开口有些艰涩:“娘子……”

    秦念那原本便悬在半空中的心,登时便提得更高了。她翻身,看着他,动作干脆利落,倒是很显得失态,道:“怎么?”

    “……”白琅却是沉默,好一阵子,才道:“今日入宫,乃因是落凤郡生了叛乱,须得招讨。你阿姊同你说了没有?”

    秦念一怔,随即醒悟道:“阿姊倒是没提这个,这与女子有什么关联?朝政不是她该多言的。不过,这样说来,你要出征了么?你这样不快,只是因为……要出征?”

    见他点头,秦念不由失笑,道:“就为了这个么……你是将军啊,难不成是因为舍不得妻儿,方这样不愿?”

    白琅却又不言语了,仿佛是想了很长一阵子,突然道:“圣人待你如何?”

    秦念吃了一惊,道:“怎的问起这个来?他是我姊丈,又是表兄,平素待我……说起来是君上,其实倒也像是兄长了。”

    她答是答了,心里头却还迷混着。白琅这一句,同先前的话,似是全无关联啊。

    “他要你随我一起去。”白琅仿佛看出她诧异,补充道:“说是随我出征,但你……”

    “什么?”秦念这一回是真的掩盖不住面上的惊诧了——落凤郡那地方,她从回来了便不想再去了!北地寒冷干燥,她虽不是个娇滴滴的水人儿,却也不大喜欢在那里呆着。

    更何况,这一回去可不是嬉游,是去平叛啊。点京城十二卫的将军出去作战自然是常见的,可把将军夫人也点了一道随军,算是什么事儿?

    她那姊丈,她那表兄,这算动的什么心思!难不成能说是看着他们两个好得蜜里调油,不忍心将这一双小夫妇拆得天南海北不相见么。

    以秦念的见识,若是叫将军领军出征,做君王的放不下心,就该将他家眷留在京中。这表兄可好,反其道而行之……

    “圣人这样说,我自然不能违旨。”白琅道:“但我着实想不透,他要你随着去那北地苦寒之所做什么?你比旁的女子是要英勇些,但……”

    他这样问,秦念又哪儿能想的通透?她并不太了解这一位天下至尊的表兄,可想来皇帝做久了,也不该是个想起一桩是一桩的人物……他要自己去落凤郡,此事与旧例不合,那么一定是深思熟虑了才决定的。

    但是,他做出这样决定的一整个过程,都瞒着她阿姊的吗?不然,阿姊怎么会不同自己说呢?

    秦念突然便觉得身上隐约出了点儿冷汗。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心虚的地方,但圣人有事瞒着她阿姊,这多半便不是什么好事儿。

    而她这样的出身,对于涉及了行军打仗的事儿,原本便有些不一样的敏锐。

    她突然便想起阿姊对徐氏的那些话语,心中益发觉得有些虚。难道……圣人已然有心思抬举徐氏来压压秦家的军中的不二风头了?否则这些事儿,怎么都赶到一起去了呢。可即便圣人有这样的考虑,也不该叫自己随军啊。她秦念有多大本事,去了落凤郡还是留在京中,对时局能有多大影响?

    榻角上金鸭炉内闪着微微烛光,这光色映照着这一双夫妇的面容,两个人都在想事儿,却都想不出个头绪,没法子言语。

    到底还是白琅打破了沉默,道:“咱们两个出去,孩儿还得托付到翼国公府里头去。依圣人的旨意,三日之后便须出征了,时间紧迫得很,你明日须得回翼国公府,同那边交托个清楚。”

    秦念自然知晓“交托个清楚”是怎样的意思,便轻声应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心里头缠绕着一线没来由的烦闷与委屈,想了好一阵子,还是伏向白琅胸前,道“郎君,我心里别扭得很……圣人该不会是因为嫌弃秦家才……”

    “他要是嫌弃秦家,便不会要你堂兄做主将了。”白琅道:“再者,便是真的有心思,也不该从你下手。你夫婿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区区五品武将,将你弄出京城,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坏……”

    他说的话,秦念又何尝不明白?然而目下连白琅也只有这样的见解,却叫她心中的犹疑愈发浓重起来。

    说不得,明日回翼国公府去吧。这样的事儿,与阿爷说说,也许能猜出几分端倪……她和白琅,或许还真的太过年轻,不经事了。她这样想着,却怎的也睡不安稳。半夜恍惚之间,竟梦到个锦衣少年站在树下,手中持着弓,看着她,极诧异地问道:“您是我阿娘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您呢?”

    那一刻,她惊得醒了过来。蹑手蹑脚地起了身,趿了软底的丝履,溜到白铮的房中,叫乳母点了一盏极远的灯,仔细看孩儿的眉眼。

    不知怎的,白铮醒了,见她在这里,却是笑了。太小的孩儿还笑不出声,但眉眼弯着,分明认得出阿娘。秦念这才放了心,亲手抱了他哄睡着,这才回去安歇。

    第二日,秦念还是这般抱着白铮,上了自己的马车,只是这一回,她没要侍婢们陪侍。

    还是那一辆她坐惯的高车,坐着略有颠簸,并不舒服,然而白铮上车时尚在哭闹,待颠簸了一阵子,却甜甜地睡过去了。

    秦念不言不语,将他抱在了怀里头,小心翼翼地抚摸孩儿那柔软的绒发。他还那么小……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叫她随白琅出征,于她的心思来说,能陪在心爱的郎君身边自然是好的,可是,要丢下自己的骨肉,又哪里有那样容易?

    白铮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地睡着,她用指腹碰触他的脸庞,软软的,仿佛刚刚堆下的酥山,尚且来不及在冰盘上完全凝结的手感。

    平叛,大概不会用很长的时间吧……这样小的孩儿,会不会记得和爷娘的这一段别离?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来得及赶回来,在他周岁之前。

    这样的时候,她连乳母都没留在车上。只有她,抱着她最亲最亲的骨血。明知两日之后便是别离,从此关山迢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相见,她只盼着一条路走不到头才好。

    然而过不得多久,外头便传来了朝露的声音:“娘子,到了。”

    秦念趁着还没有人揭开车帘,飞快地俯下头,在白铮的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她不好当着人同孩儿这样亲密,但她是多舍不得他啊!

    从翼国公府的后门下车,走不得多久,便到了她阿娘裴夫人的庭阁。

    裴夫人匆匆迎出来便将外孙抱了,而在秦念说话之前,她便先问了出口:“你们这又是怎样一回事儿?我听你阿爷说,圣人有心叫你随着白将军一起出征呢。”

    秦念不意阿娘也知晓此事了,忙道:“咱们进去说——我阿爷怎样讲的?”

    她不问这一桩倒还好,待把当时的情形打听清楚时,她自己便越发糊涂了。

    圣人同白琅,只说要她随军出征,同阿爷,却说她腹有韬略,与白琅一道作战也很是个好辅佐——却原来昨日阿爷已然先得了消息,圣人方召了白琅入宫。父亲与夫婿都不敢违旨,她可不就板上钉钉儿地要随征去了?

    秦念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圣人差遣自己随行的目的,决计不是什么辅佐白琅作战。

    她是读过兵书,但是她有什么韬略?若她那些本事也算韬略,军中比她更有资格辅助白琅的人也实在太多了。怎么就是她呢?

    一个女子在军中有多么不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做这样麻烦的布置,收效还不见得多么好,那么决策的人,一定是另有所图……

    “我也觉得蹊跷,然而圣意哪能违背?”裴夫人也只道:“你这孩儿身子健旺,我是不担心的。只是多注意些自己的安危,好好回来便是了。至于什么功业……叫儿郎们去立吧。你只当是去那边走了一遭便是。”

    秦念听得母亲的话,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从小好勇斗狠,阿娘是担心她心血来潮便亲自上阵和敌人搏杀去了呢。其实她哪儿会这样痴愚,真真见了两军冲杀的情形,又有哪个女子敢说,自己亲自上阵能比男人更强悍?

    更何况,她已然是做了阿娘的人了。她的性命,自然比先前要宝贵许多——她要回来看着她的孩儿长大,娶妻,生子啊,哪儿能为了点功业把自己交待了去?

    她便盈盈笑道:“阿娘不知道,我素来都不上阵的,破天了也不过是在城楼子上抽冷子射几箭。”

    “那便好。”裴氏的面色终于好了些:“我与你阿爷也是计议了一夜,不知晓圣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左右你多小心,我们两个便也放心了。”

    秦念点头,道:“自该是如此的。阿爷阿娘在京中,逢事儿也多在意些。我总觉得……圣人叫我随征,阿姊却没同我透一点口风,这不是什么好事儿。”

    裴夫人听闻她这样说,先是一怔,眉头微微蹙起,终于出口的却是一句:“万万莫要揣测圣意。咱们只要多小心点儿,没人能将咱们府上如何的。”

    母女两个说了一阵子话,恰赶上翼国公也来了。一家人却不敢多提圣上这奇诡的决定,只捡不要紧的话说,正巧放着个白铮在,秦念便事无巨细地将这孩儿几时吃奶,几时哭闹都说了一遍。 贵女凶猛:..

    其实她哪儿用得着这般啰嗦。白铮从娘胎落地这一个月的时日,多半时间是在外祖父外祖母身边儿的,她爷娘不比她更明白白铮喜欢什么么?可秦念真的再也寻不出别的能说了,即便如此,话也总有说完的时候。

    她再也不知晓说什么好的时候,堂中便是一片尴尬的宁静了。

    终于,翼国公沉沉叹了一口气,道:“你且回去吧,出征之前,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多些时间筹划总是好的。平叛不算大事,最多不过一年半载,也便回来了。”

    秦念知晓这一刻总要到来,然而听得阿爷这样说,心口还是堵着。她点了头,正打算要告辞,却听得阿爷一句:“你等等,有东西给你。”

    秦念便眼睁睁看着母亲的侍婢从后堂端了一只盘子上来,里头赫然是一双雪亮的护心镜。

    “这是你曾祖父用过的。”她阿爷道:“珊瑚金打的,坚固得很。你换到……先前给你打就的那一副铠甲上用吧。”

    秦念伸手取了那护心镜,沉甸甸的,压着手,也压着心。她喉头有些梗,最后开口,却是:“阿爷,阿娘,等我回来,带些土仪回来给你们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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