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秦念裹得同一只毛团子一般,从外头回了室内,刚摘了氅衣递给侍婢拍打上头落下的雪花儿,便听得堂内有人笑道:“阿念!”

    她一怔,抬头却见是崔窈。

    她还没出月,从翼国公府回来却不将孩儿随身带走,裴夫人自然是惊奇万分,险些将这胡闹的女儿痛揍一顿的。说不得,秦念也只好一咬牙,将白府的事儿兜了个底儿掉。

    裴夫人听完,脸都黑了,然而到底没有发出脾气来,只道:“你放心回去,乖外孙在我这里,定是无恙的。那脉脉……可需要阿娘帮你讯问?”

    秦念想了想,也点头了。以她阿娘的身份,做这些比她便利得多。可自打回了府,她便再没什么时间再去翼国公府问阿娘讯问的情形了,如今崔窈上门,她却猜出了几分因由。

    “五嫂来得这么是时候,一定是我阿娘指使的。”她笑道。

    崔窈的眼光却在她身后,一个比殷殷稍矮的小女婢脸上打了个转,方笑道:“阿家不指派,难道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好吧——叫你的人都下去,是她叫我带话同你说。”

    秦念噗嗤一声笑了,道:“你这般懒人,何曾主动到我这里来过——什么事儿?”

    看着婢子们都走散了,崔窈方反客为主道:“来,咱们榻上坐着说。”

    二人在榻上坐了,崔窈方道:“阿家拷问了脉脉。那婢子起先抵死不认,后来阿家诈她,她便说,那药包是你府上的一个小厮,叫什么……茗竹的,拿给她的。她不过是帮着送到了熬药仆妇手上。只是看你饮了汤药腹痛,方知晓汤药有蹊跷,于是死活不敢承认自己碰过那一批药的。”

    “哦?”秦念道:“她是不是还说,之所以为茗竹代劳送药,是因为茗竹给她带了一根做工精巧的簪子,送到她手上时恰好腹痛,来不及再去送药,才将药留下给她的?”

    崔窈一怔,道:“你怎的知道?”

    “我这边把茗竹打了个半死。”秦念道:“他也是这么招认的,只是,他绝不承认自己对药动了手脚呢。只说药交到脉脉手上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他和脉脉,还有那个熬药的仆妇,总有一个人动了手脚才……”崔窈道:“要么,你把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好生拷问一番?”

    秦念摇头,道:“那倒不必了,郎君已然问过了药铺子的人,就是茗竹换的药。”

    崔窈一蹙眉:“那你还等什么?这样的奴仆,还不快些打杀了丢出去喂狗!衙门里头使些钱财,说一声也便是了。”

    “打杀了不是便宜他了?”秦念道:“打不死才是最痛苦的。”

    崔窈想了想,道:“你又要……你又要连打七次,每次都把人打到半死?”

    “谁说是连打七次了?是每隔七天打一次,打到我觉得好了才停。七次?若是得不到我要的东西,打十七次七十次也未必!”

    “你倒是……你怎么想出这钝刀子割肉的法子?若是传出去,人家要说你是个悍妇了。”

    “随人说,难道听乌鸦叫就不出门了?”秦念道:“再说,有的是人比我还毒辣呢。五嫂,你想想啊,若是你指使人做了亏心事儿,那人被苦主抓了痛打,你担不担心他把你供出来?”

    崔窈看着她,看了一阵子,突然笑了:“你是真发狠了。那脉脉,你是不打算要了吧?我看你连顶她的人都选好了。”

    秦念点头:“那个叫朝露,是新买的,看着也伶俐。不过如今的说法,是先顶脉脉一阵儿,等事情查清楚了,脉脉若清白,便回来就是。”

    “脉脉还能清白吗?”

    秦念沉默了一阵子,道:“她求茗竹带的那支簪子,与郎君送我的一支很是相像。不过我的簪子上打着鸽血红,她的簪子上只是碎玛瑙罢了。”

    崔窈的眉头蹙了蹙。同为做娘子的,她清楚秦念的意思。

    “她竟然还有妄念……真真是可恨又可笑。”她低声道:“这种人……”

    崔窈没有说下去,秦念也不说话了,姑嫂两个相视,彼此眼光之中,都有些熟悉的东西在闪耀。

    有些话,不必明说。有些手段,更不必拿到明面上来讲。世家大族的女孩儿,可不都知晓那些笑里藏刀的法子,坑了人还叫人感恩戴德恨不得拿命报偿主子的仁善的?

    只是,这般法子不必对每个人都使——譬如那个叫茗竹的小厮,方才便丝毫没有感受到“娘子仁善”。秦念自己受不得风,便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活像个怕冷的西域胡姬,身边还燃着熊熊炭盆。却叫他穿着单衣,跪在雪地中。待到腿足冰冻麻木,再叫仆役举着板子狠狠打冻肿了的所在。

    那冻硬的肢体,碰一下都疼得如针扎一般。白府那些壮健的奴仆,狠狠举着板子打下去,又是怎样的“爽利”?饶是茗竹跪雪地跪得咬紧牙关铁骨铮铮,打得血花飞溅时也什么都顾不得了,开口便把脉脉给供了出来。

    而秦念背后堂中坐着双泪长垂的白瑶,身后站着面色如铁的殷殷。

    秦念不看她们也知道她们各自心思如何,而她,只是带着恨意,盯着那个被打得连声惨叫直至声音沙哑的小厮。待他喊不出声音之时,方道:“拖他回后园柴房里头歇息!取药给他敷了,七日之后接着打,总要他伤势好得七七八八了再打才够疼!这下贱东西!”

    行刑的院子中,一片洁白的雪地落满血迹。而秦念转回头,对白瑶道:“别哭,这贱仆敢害咱们两个,不知是什么人派来的,定不教他好死。”

    白瑶脸上的恨,却比秦念要充实饱满许多。到底秦念除了早产之外也没伤着什么,她却再也不会有下一个孩儿了,连目下这一个,也难说要被兄长送到什么地方去,怎能不悲恨入骨?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可,阿嫂,他说……你身边的脉脉……”

    秦念“怔”一下,道:“别急,我一定查明此事。若果然是脉脉,我也不会容情——你要知道,这一桩事,可也害了我呢。若是脉脉换了药,更是十恶不赦,我定然不会包庇的。”

    这一句,却是说给站在一边儿的殷殷听。待离开时秦念还特意瞥了殷殷一眼,难为这一向伶俐的婢子目光发直,竟不知在想什么。

    如今得了崔窈送来的消息,秦念便又生了个念头。

    崔窈是用了些点心方告辞的,看着还真像是做阿嫂的来探看从前闺中密友的小姑,还颇带了些礼物,该走到的样子都走到了。但所有知情的人,都能猜出娘子与她阿嫂关了门商议的那一段有些内情。

    于是,当得崔窈离开,而秦念单独叫了殷殷进去的时候,殷殷的面上当真再挤不出一点儿笑容了。

    秦念看着她的眼光,也没有笑意:“你应该知晓脉脉这几日在翼国公府……”

    殷殷垂首,不言。

    “今日阿嫂过来说,脉脉也招认了,那药,确是她送到熬药仆妇手中手里的。”秦念尽量让声音平静:“但她也不承认换药的人是自己。”

    殷殷不抬头,但秦念也不说话。好一阵子,她只得自己道:“娘子,您当真认为……是脉脉做的吗?”

    “我自不希望是她。但目下,只有主使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秦念的声音沉沉的:“可能换药的,自然有茗竹,但也有她和那熬药妇。除非是熬药妇换了药包,否则她总是牵扯的。我这里有芥蒂,白瑶那边只当是两包药对调了,更是要恨她入骨……”

    殷殷仿佛明白了什么,当即敛裙跪下:“待事实水落石出,若是她做的,娘子尽管处置,奴婢绝没有半点怨恨。若不是她,求娘子开恩……将她交给翼国公府夫人处置吧,别让她回来着了别人的道……”

    秦念点点头,道:“你们都是跟着我的。我最不想看到的,便是你们做出对不住我的事儿。如脉脉这般,若是不知情而被人利用,我打发走了也便罢了。可她若当真有心害我,我……定不能宽容。”

    殷殷不开言了,只是点头。想来她现下对脉脉是否无辜也没有十分把握了。便是同胞姊妹,究竟人心相隔,是不是要冒着把自己搭进去的风险力保脉脉,大概很值得她思忖一番。

    秦念却也不为难她,只叫她回去歇着,身边留下新提拔的朝露守着便是。这一日便再无杂事,除了白瑶的孩儿又染了些伤风,黄昏里便发起热来,折腾许久不见好也不见坏之外。 | ..

    说来幼子伤风,确是极易夭折的,秦念听了却并不觉得牵挂,只叫人将他抱出去寻个医士诊治便是——她又不是孩儿爷娘,犯什么心思折腾?白瑶却几近崩溃,冲去李氏那里,大闹了一通直到半夜。

    秦念到底是月子里,歇得早,便不曾闻听此事。待得第二天天明起床,闻说不由愕然道:“她孩儿患病,去找李阿母闹腾什么?”

    朝露手上替她梳着发髻,到底还是生疏些,须得全神贯注,说起话来也便不甚流利:“啊……听闻,是李阿母……昨儿个去看了孩儿,那时候打了个喷嚏来着。”

    李氏自己病了,就去给白瑶的孩儿也染上病?这妇人疯了不成?秦念心中掠过这个念头,随之而来的还有些隐约不安。

    她极确凿地知道,李氏一定不会发疯的。尤其是在这般被她与白琅严密监视的时候,更不会破罐子破摔地做个疯妇了了他们俩的愿。但目下,她实在猜不出李氏这么做到底是图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拖延将孩儿送走的时间?秦念这么想着,心中便是一声冷笑——拖吧,想怎么拖,就怎么拖,再拖也拖不过一个月!

    这小孽种一日不出白府,白家正经的小郎君便一日不会回来,她决计不给任何人将两个孩儿掉包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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