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本账册,叫李氏心中挣扎郁结许久,却让白家的那些婶娘们稍稍舒了眉头。

    妇人们言谈,自然不是什么见得人的大场面,然而李氏念账簿之时,堂中也颇有些风纪整肃鸦雀无声的意思。秦念暗自看着,但见裴氏唇边带了些战胜的笑意,而郑氏面上虽自八风不动,眼中的神色也不如初始听闻秦念道“身子不适,今年的帐还由庶母与各位婶娘说来”时的惕厉。

    看来,这些个妇人对这一份帐还是满意的……秦念这样也算是放下了半颗心来,若是她们满意,这事儿也便敷衍过去了。来年她再好生查勘,总是能像话的。她又不似李氏,全然没必要隐瞒什么,手下余地自然是要宽松许多。

    然而偏生是死水池子里头起波澜,正在她舒下心思的一刻,裴氏开口了,道:“今年的年景也未必比去年好很多,怎的三郎的庄子贡物却比去年多了三成有余?”

    秦念自己是不曾见过去年的账簿的,然听得裴氏这一句,也不禁有些诧异。这庄子上给府上送来东西,常常是比郎君的俸禄还高些的,这样大的一笔账目之三成……李氏若敢贪渎这一份儿,想必是见钱眼开到丢了神智了。

    “今年适逢三郎大喜。”李氏蹙眉,道:“庄子里叫妇女们多劳作了些,布帛丝缎也便多了些。”

    “哦,那么米粮呢?”裴氏想来是与李氏积怨已深,道:“米粮也是叫农夫多操劳些便能增产三成的?三郎成亲之时已然冬日,便是想叫他们精耕细作,只怕也是来不及了。”

    李氏张了张口,终究道:“这我如何知晓?”

    “你不知晓,难道我们就能知晓了?”裴氏抿了一口茶,不禁一蹙眉,道:“你管这府上二十年,先前阿嫂在时,年年的米粮金帛咱们可都看着,由了你接手,一年倒比一年少,荒年少也便罢了,丰年也少……”

    “今年可不少啊。”秦念听不下去了,盈盈笑道,若由着裴氏这般搅缠下去,李氏要恨她的。如今她亦不能将李氏得罪狠了,虽然嫡庶有别,到底是个长辈,还是摆在将军府里的,难说还得了点儿下人心思的长辈。

    “今年难不成不是因了娘子在旁侧听的缘故?”裴氏大抵就是那一拨子宗族女中选出来的刀枪,专门负责得罪人的:“若不是,只怕比去年也多不了几尺布帛几粒粟米!”

    “你的意思……是说我贪渎了?”李氏面沉如霜。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讲出来的。”裴氏道:“不过想来也情有可原,你那白瑶,明明是个庶生的种,偏偏生了个嫡养都没有的脾气,这样性子,若是嫁了人还没有一份沉甸甸嫁妆压着,怕是要……”

    她言语未毕,原本坐在李氏身后的白瑶便霍然而起,面色发青:“七婶娘!”

    秦念瞥了她一眼,轻声道:“坐下。你若是现下闹起来,真是庶出身子嫡脾气,叫人笑也笑死了。”

    说罢这句话,她便转开了眼睛。白瑶她是不畏惧的,李氏都叫她管教了,她这轻描淡写一句话,由不得白瑶不听。

    于是白瑶气哼哼坐了,颇有珠泪泣下的势头。李氏见她这样,对秦念使了个眼色,秦念便道:“庶母带着阿瑶先去吧。莫要屈了小娘子的心,到底也是姓白呢……”

    这母女两个便退了出去,秦念才正转过眼眸,望着裴氏道:“七婶娘方才说话,太也过了。据我所知,您嫁与七叔父时也不曾有什么贵重嫁礼啊……白家上下,可也没怠慢过您呢。”

    裴氏一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只恼怒地皱了眉,道:“三郎的娘子好生英明。”

    “英明不敢当,只知晓做妇人的该让家宅平和才是。”秦念微微笑道:“阿姨谬赞了。秦念也是个不知事儿的,只怕长辈们闹将起来,叫做晚辈的站不得身。依阿念看来,今年的账册该当没什么出入罢?”

    “……是。”裴氏看了郑氏一眼,方点头。

    秦念便笑了,面上如同开了一朵鲜灵的芙蓉花儿:“那么便不必计较过往了。过往的事儿翻出来,只能叫人心下烦恼,那便不若忘了吧——若是觉得去年又或者先前许多年,我们这一系都少给族中缴纳许多银钱布帛,不若由几位婶娘一道商议,咱们该补多少。但凡能叫婶娘们心下舒坦了,咱们自然是没话的。”

    郑氏那边儿这才出声,音调儿柔和慵懒:“阿念这样说,倒是中肯。既然事儿已然如此,不若便计较一个数,先前种种,大家都忘了才好。”

    秦念点头道:“正是这般。”

    郑氏见她应允痛快,却复又想了想,蹙了眉,道:“往昔二十年,风调雨顺的占了多半……这一笔数目,怕是不小啊。”

    秦念微微笑道:“婶娘们但管开口!大不了今年一年的贡献咱们府上一文不要,全送到族中去。”

    郑氏叫这话挤住了,看着既有心狮子大开口,又不敢要得太多。秦念一双眼望着她,全然是无邪天真,却偏教她张不开口。

    这一众婶娘之中,独有裴氏一个人能仗着娘家撕破脸。然而秦念方才的言辞有些尖酸,分明是裴氏再闹下去她便不认这位阿姨的意思,于是裴氏也不好用了,旁人又哪儿来的身份能来敲诈秦念呢?她们发难,全是为了叫李氏难看罢了,真若是要得罪秦念,她们谁也不愿意出来挑头。

    只是这般说来这一众妇人也太过天真,她们想叫李氏吐出来吃进去的东西,却不想这怎生可能?李氏若敢认,真便是个罪人了!如今定要赔了过去二十年的财物,也是将军府来出这一笔,是从秦念手上抢出来的啊。

    “这般吧,将军府上有八个庄子,我们府上只有四个,地界也接着,不若由我回去看了账册,比着我家的一倍半来?”却是白琅五叔的妻子安氏出口解围。

    秦念在白家这一众婶娘里最是欢喜的便是安氏,虽然与她也不甚熟悉,然而安氏那般纤细温柔的模样,看着便是无辜无害的,衣着也清清淡淡,言笑也清清淡淡。

    “那么,多劳五婶娘了。”秦念微微笑道:“大伯娘与诸位婶娘可同意?”

    “娘子既然说了,咱们自然是同意的,只是过去二十年……这一笔数目,娘子当真拿得出来?若是付了,怕是今年一年的日子都不滋润。若真如此,娘子怎么办?”郑氏面色十足殷切,问道。

    秦念却是笑了,心道这郑氏当真会为人,逼得她这里不能不拿钱,还非要把自己往好人上打扮。

    她便道:“怎会如此,大伯娘多虑。秦念是过惯了好日子的,自小不懂打落牙齿和血吞。若真是手头拮据也无妨,我爷娘府上的东西奴婢,借来用用也不见得失仪,再了不得,只好和姨母阿姊哭去了,总能要到些米粮供养这一府老幼。族中的事,却是万万耽搁不得,省得叫祖宗魂灵不安,要骂我们府上坑害族胞呢。”

    “你也太不识好歹了。”说话的又是方才被挤兑了的裴氏,她一张脸发青,道:“大嫂是好心提醒你,你却要弄得家丑外扬……”

    “家丑?”秦念一怔,摇头道:“这怎生成了家丑呢,七婶娘教我。是说阿念不该将钱帛拿出来清一清婶娘们的心头火,还是说就应该叫将军府老少饿死,也得死撑门面?这一出秦念做不到,宁可毁了自己的颜面,也不舍得叫跟着我的下人吃苦的。”

    “阿裴!”却是郑氏喝止了裴氏,向秦念缓声道:“可以缓缓,这一桩并不着急。白家的宗祠是要千秋万代的,七娘这夫人,也要做足四五十年。过去的时日……罢了吧。” 百度嫂索|- —贵女凶猛

    秦念不意等到了这么一句话,心中自感可笑——如今,是不想给钱的人闹着要给钱,想要钱的人情势所迫只好说不要了。于是她额外添了几分乖巧,道:“多谢大伯娘美意,只是秦念虽幼,不能不懂规矩的。该补上的一定要补上,若是大伯娘怕我们府上日子吃紧,不妨分个七八年,慢慢还也便是了。”

    “这法子倒也不错。”安氏及时开了口,道:“大嫂看着如何?”

    郑氏叹了口气,道:“阿念是个好人儿,心意纯善的。那便如此吧……今后大家也休要再提将军府上这一遭事儿了,都是一家子人……”

    如今却说是一家子人了?秦念微微垂了头,她不知晓自己的笑里到底有没有讥诮之意……这账册一事,原本十之□□是李氏理亏的,如今能这么掩盖了去,也算是保全了大家的面子。只是一桩——那白瑶,当真是要好好敲打了。

    当着她和白琅的面胡话滔天也便罢了,到底他们再如何恼怒都是兄嫂,须不得把她如何了。可是,当着宗族女眷的面没个大小,甚至杀气腾腾地站起来说话,实在也太有些坠颜面了。

    便是李氏不给她使眼色,她也是要让白瑶出去的。这一位祖宗啊!

    今后若真要给白瑶寻一门婚事,可是要好好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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