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琅素日里并不太爱出门,若不在秦念这边陪着她,便多半是去书房闲坐。如今秦念要去寻他,自然也是向书房里去。

    这是秦念第一回来白琅的书房,奇异的是,这一回,白琅身边的小厮在,他自己却寻不见了踪影。

    “郎君他……”秦念进了门,方问道。

    “娘子少坐,”那小厮道:“郎君……大抵转眼便要回来的。”

    秦念见他脸上浮起的尴尬,算是明白了多半,便笑了笑,示意他退下,自己却在白琅的书房中转了一圈儿。

    他这两进的书房,布置得极是简单。外头有桌案书架,内间不过一张藤榻外加一只盛了冷水的素面铜盆,想来是读得倦了小憩及醒神所用的。墙边摆着一张琴,然而琴上有灰,显然是许久不曾弹动了。

    秦念看了一遍,也只对那把琴提了些兴趣——至于白琅那满满五六架的经史子集诗文律议诸般种种,她实在是打不起半点儿趣好来。按说白琅身为军中子弟,这书房里总该有些兵书的,但并没有,至少是易看到的地方没有。这一桩,秦念有些疑惑,但转念想想,白琅但凡是不着戎装,便十足是个谦谦君子,那般气度,大概是读兵法的男儿难有的吧。

    他在军中的名声,素来逃不过“有勇无谋”四个字。秦念在落凤城许久,听闻的与白琅有关的传说,无非是他十四岁从军便在几场血战之中露了峥嵘,之后提拔成了将军,却除了悍勇敢战之外再无优点——每每将军们帐中推演,白琅的行为都够叫人想将他赶出去的。

    旁人正你来我往勾心斗角,辩得面红耳赤之时,他都在一旁静静吃茶,若是有人问他那沙盘上推演的一局当如何破,白琅总是抬抬眼皮,极诚恳地回答:“诸位将军的计谋都是极好的,然而我看,若是将士不勇不悍不用命,胜局败局,皆是难说。”

    若再有人追问下去,白琅便生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诸将难免会轻慢他,然而每逢战事,白琅所部总是能打赢,这便叫人不能再看轻了他了。至于有人说白琅战马过处不留活口,白无常这名号一日日响亮起来,终至悍勇之名远震军中,那都是后话了。

    只是,那样一个铁骨铮铮的将军,与这一房的书……秦念想到便忍俊不禁,这两样,放在一起,实在是奇怪了些。

    她总觉得,文士是要比武人有才华些的,白琅平日所读的既然都是这些文士才欢喜阅看的东西,如何会在一众赳赳武夫之间也落个有勇无谋的名声呢?甚至他自己也承认……难不成,白琅是故意不学兵法的?

    她正踅摸着,背后脚步声响,秦念便知晓是谁来了,不由面上绽开一个笑容,转回身来,轻轻甜甜地唤了一声“郎君”。

    白琅向她走过来,揽了她腰肢,亲密地贴了贴她的脸颊,便松了她,后退一步站定,问道:“你如何过来了?那位……”

    “您是说我那位阿姨么?”秦念道:“她走了,叫我气得不轻——说来,我正是要来向郎君请教分明的。这白家的宗族,怎么人人都盯着那账簿子?这一众人里头,究竟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

    “……”白琅怔了怔,笑道:“世上哪儿有好人,又有谁全是坏人,痴儿!”

    “我单是想着,婶娘们都大不满意咱们烧了账册的行止。她们这不满呢,是为了宗族,还是为了她们自己?”

    “公学是大伯父家管着的。”白琅走到几案前,将方才未曾读完的书拿起,夹了秘图签子进去,放回书架上:“宗祠也是。”

    秦念一怔,失笑道:“我看七婶娘那般着急,倒似是……”

    “她自然急,”白琅道:“当初她一力保举我庶母管这府上财帛。”

    秦念一惊,她算了算那位七婶娘的年纪,想来白琅爷娘过世,府上无所支撑的时刻,彼人也不过是个刚刚嫁给白琅七叔的新妇,说起年纪,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八岁。怎么她一力举荐白琅的庶母,便成功了呢?看她也并不是个靠谱儿的人,当初那些姑嫂妯娌们,难不成因为她姓裴,便听了她的提议?

    然而无论如何,她算是明白为何裴氏这般着急了。且不谈她当年缘何要推荐白琅的庶母管这一座将军府,单看这些年李氏交出的账不如人意这一点,便可想知裴氏这十数年吃了多少妯娌们的白眼儿。

    如今好容易来了族姊的女娃儿做府上娘子,想也知晓,这裴氏一要急着把丢了的颜面都找回来贴好,二要把少取的银钱都取回来奉上长房的阿嫂,怎能不上火!

    只是秦念也不是个痴愚女娃儿,夫婿的颜面和不知拐了几道弯儿的阿姨,哪个重要,不言而喻。那裴氏若是将事情同她挑明了,或许她从自己妆奁里头挑出些物事,给她敷衍一番郑氏,倒也很是无妨。只是又要她做事,又要保着自家面子架子——世上哪儿有这般轻易的好事!

    裴氏这般人物,果然还真是一家子中难得一见的一根废柴了。

    “我同她说,钱财上的事儿,咱们府上不计较。但是先前的账册当真是全没了,若是算计这个,失了亲眷和气。”秦念道:“大抵是言语里戳着她什么了,七婶娘有些恼怒,我也赔过了不是……只是……不知晓她会不会同大伯娘说呢。”

    “换了你,你可会去?”白琅立在她身边。

    秦念想了想,脸上浮出了一个小小的笑涡。是了,这般事情办好了,也难说要不要落个行事不周意气太甚的责备,办砸了,哪儿还有颜面去告状呢?

    “只是为这件事?”白琅道。

    秦念点点头,瞥了他的书架一眼,再次确认了全然没有一本书是叫她想取来翻看的,便道:“旁的没什么啦……郎君这里有把琴,可是素日弹奏的?”

    白琅听得这一句,一怔,方道:“……哦,我不会。”

    这一句却答得出了秦念的意料,她不由又向那把琴瞥过去一眼——那一把琴做得很是考究,承露、岳山与龙龈看着皆是紫檀所制,白银白玉嵌饰光色莹润,显然是谁的爱物。

    白琅又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他若不弹琴,这里放一架琴是做什么呢?

    秦念的一手琴,却是从母亲裴夫人那里习来的。女孩儿家,总是要会些什么东西,才好打发深闺里日日重复的时光。琵琶笛子,教坊中的下女多有学习,贵女自然就不很乐意精研此道,然而琴这一物,实是君子淑女的癖爱,风骨高雅……

    以上描述,皆是当年裴夫人对秦念的说教。其实依了秦念的性子,倒是更喜欢琵琶爽利,只是她阿娘不会琵琶,这样下来,她也只好“鼓得一手好琴”了。

    人但凡是有个本事,总是舍不得丢开的。譬如此时见得这么一架琴,她便实在有些技痒,也不顾白琅如何,径自走到琴边坐了,调了弦,拨了两声出来。

    “我可以试试不?”秦念微微抬头,望着白琅。

    白琅不答,只抬手,做一个请势。

    秦念便含了个笑,低下头去,将琴音调准,抹了第一个音下去。她所奏的,不过是通世风行的《风雷引》,实在是再平凡不过的了,然而白琅听得认真,眼神甚至有些微微的失措,仿佛是想到了什么。

    秦念一曲奏罢,他亦回了神,微微一笑,道:“不想娘子还有这般技巧。”

    秦念面上微红,道:“我倒是更爱听琵琶。琴……萧瑟冷清得很。只是,阿娘说身份尊贵的女儿家,总不能学那些教坊部曲的东西!”

    白琅因点头,道:“这倒是。然而我看你……所学倒也广博。”

    秦念实在没忍住,嗔着笑了出来:“郎君可是说我……学得尽是些儿郎子的东西?”

    “也不坏。”白琅淡淡一笑:“你读过兵书,这一桩便胜过我——再弹一曲吧。”

    秦念点点头,起弦弄一曲《昭君怨》。这一架琴弦音和沛,一首原该带着无声无色郁然的曲子,竟生生多了几分晴天朗日的昭然。

    白琅听着听着,便笑了,道:“丝毫无有怨气。”

    “可见我心中实在是平安啊。”秦念道,忍不住又垂了头,白琅当是知晓她意思的。

    果然,她同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笑,和书房原本掩着的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

    门外站着的,是面若冰霜的白瑶。

    她与白琅几乎是同时招呼,只是,她那一声“瑶娘”里带着惊诧,白琅的“阿瑶”却极平静。

    “阿兄,阿嫂。”白瑶踏入门中,唇边不晓得如何挂上了一丝笑:“时值日中掩着门,却原来是琴瑟相和,当真是一双神仙眷侣。”

    她这口气不对,秦念并不知晓自己是如何惹了她——难不成,方才她言辞中对李氏的出身不曾讳言,被传到白瑶耳朵中去了?若非如此,她何必这样一幅腔调。

    白琅却皱了眉,道:“你来何事?”

    “我不过是想问问阿嫂,替我阿娘掩盖,是真好心,还是真看不上我这妾室养下的。”白瑶倒也不讳言,道:“只是到得门口……便听得阿嫂弹琴,当真仙音呢。只是,不知晓阿兄可还记得,曾经弹过这一架琴的那个人?”

    秦念突然便觉得心往下一沉。

    “记得。如何。”白琅的口气不善,斜倚几案,目光发沉。

    “那么,你也该记得她的死!”白瑶的口气忽然冲起来:“这是她唯一留下的……阿兄,你……你让另一个女人去弹!”

    “这琴是我的。”白琅不去看她的眼睛,口气却更重。

    “阿兄……您对她……如此无情?”白瑶的声音,突然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轻飘:“呵,阿嫂好手段啊,这短短十余天,竟笼得我阿兄的心思全归了您,竟将从前那一位为他自尽的苦命人儿忘了个干净——原来,出身好便这样了不起啊。”

    秦念能控制自己不站起身来,却不能控制胸口搏动紊乱,更不能控制面色发青。她的手指狠狠按在琴弦上,柔软的丝弦,却勒得她手指生疼,血液淤积于指尖,隐隐发烫。

    “住口,出去。”白琅道:“她是你阿嫂,由不得你言辞污蔑。”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一点儿也不见情绪。秦念却觉得胸口仿佛是空了。

    白瑶却并不听话,反倒多了几分讥嘲之意:“阿兄当真护着她啊,也不知晓,是喜欢阿嫂这个人呢,还是喜欢翼国公府能叫您前程无忧呢?”

    秦念并不曾察觉手指上的疼痛已然突兀地增强了一下,只觉得方才的热烫消失了,低头看时,才见得血染了琴弦,向着龙龈一段顺着淌下去。

    白瑶的言语,每一个字都如白玉敲冰,声音清脆,溅起的却是满处锋锐的冰渣子。

    “我没揍过你。”白琅终于站起了身:“你不妨接着说。”

    白瑶一怔,却是后退一步,正撞在急慌慌赶来的李氏身上。李氏却不曾如白琅一般出声警告,劈头便是一个耳光子,将白瑶抽了个趔趄:“闭了你那张贱嘴也没人当你是个哑巴!烂了肚肠的东西!你兄嫂哪般对不住你,你……”

    “他不曾对不住我,可他对不起晚儿阿姊!”白瑶站稳了身子,捂着方才阿娘抽下去的热烫脸颊,叫道:“晚儿阿姊哪里不如阿嫂?性子温驯,又多才艺,不过是身份微贱些,他欢喜阿嫂这样的人,不就是……” 贵女凶猛:..

    “畜生!孽障!”李氏没头没脸地打白瑶:“我上一世做下多少孽,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快些住口,和你阿嫂赔罪!那晚儿不过是个贱籍出身,做你阿兄的妾室尚且不配,她自己生了痴心,你也随着她妄想?!”

    秦念听得这些话,已然明白了多半,白瑶已经叫阿娘打得快要落泪了,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道:“我赔礼便是,只是我实在为晚儿阿姊不平!”

    “不必不平了。”秦念站起身,道:“我无妨的。”

    她绕开了白瑶与李氏,从书房中走了出去。她的步态仍然很稳,出身与家教放在那里,便是天大的事儿,也不该叫她失了分寸。

    她将背挺直,微微抬起下巴,面色宁和。出了内门,便有咬着牙的脉脉上来替她披上氅衣,小声道:“娘子,下雪了,咱们回去吧。”

    秦念将她的手推开,微微一笑,道:“下雪……正好啊。出去看看风景,不坏。”

    但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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