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后同秦念说那问闲话的事儿需去请教崔窈,秦念也是深以为之。崔窈是淑女不假,然而消息之灵通天下罕有。崔家名门望族,由嫡至庶,正支偏支的,若说有什么消息是崔家的女眷们听不到的,那大抵世上也便没什么人知道了。

    秦念与崔窈却是远不需端着在阿姊面前的姿容的,只笑言一句:“五嫂,我走了这样久,京中可有新鲜事儿没有”,崔窈便深深知晓了她的心思,将手中抱着的儿郎子交给侍婢带出去,方道:“偌大个神京,哪一日没得新鲜事儿?谁家的小娘子同阿家闹了别扭回娘家了,谁家的郎君为了平康里的都知们打了架了——我猜,你不想问这个。”

    “五嫂英明。”秦念笑着蹭过去,道:“我想问啊,我这一去,京中可有人说我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自然是有人要说的。”崔窈道:“怎么,你是当真想知晓人家怎么评述你,好在心上意呢,还是听来当个乐子呢?”

    “自然是当个乐子。”秦念道:“昨日阿姊也说了,以秦家的声望,白将军前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诋毁于我,好有心讨嫌的。”

    “常人自然不会这般讨嫌,”崔窈唇边的笑意有那一瞬的僵,之后仍旧是笑吟吟道:“然而有些人偏不是常人的啊,譬如那位舌头长过朱雀大街的徐家才女。”

    秦念一怔,失笑道:“她说什么,我是当真不大想听的。这般心气乖张的人物!不过,她都做出那般栽赃诬陷我的事儿了,她说话,也有人相信?”

    “你素日听人说旁人坏话,也会信么?”崔窈嗤笑道:“不过是随口传说罢了,未必需要传话的人也信了才能接着摇鼓唇舌。再者,那徐三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原本广平王府上的某个人物给弄到了她府里去……”

    秦念一怔,脸上的笑意便见了底,道:“什么?广平王府的婢子……谋反之事,她们如何能不受牵连?怎么还能留在京中,侍奉于官人家中呢?”

    “这我却也不知晓了,她弄到府中的依稀是那祸根的某位侍妾罢!”崔窈道:“听我四叔家的姊姊讲,她所见过的那位‘旧人’,看仪态极不似王府的婢子,竟是一副被宠坏了的小家女样貌,婢子哪儿得那般嚣张跋扈。”

    秦念对于崔窈四叔家的姊姊是谁并不关怀,崔家那样大,徐尚书的亲眷家有一门崔窈的远亲也很是寻常的,她只在心中忖度那位“侍妾”究竟是谁——广平王当年欢喜过的那些个女人,几乎没有正经好人家出身的。然而此人若是歌姬舞姬,又或者婢子抬了身份,总该懂些规矩……

    想到后来,她能想到的“嚣张跋扈”,“宠坏的小家女”,便独有广平王最后一位宠姬,怜娘了。

    如若是怜娘,只怕那徐三娘能听闻的自己的坏话,要比尚方中那蚂蚁一般聚集的巧儿还要多。

    “那么,她们的言语,一定是很难听了。”秦念想得自己在王府中挨的那些编排,便觉得再也笑不出来。

    “自然是难听的。”崔窈笑笑,道:“你也莫要苦着脸,你那白明毅,挨的编排也不比你少。”

    “哦?”秦念心头更紧,道:“她们说他什么?”

    “白将军身为男儿,如今已然二十出头,犹不近女色,也不曾闻他有断袖之癖,莫不是不能人丨道吧。”崔窈将那几个字压得极低,说罢便笑了:“你看,你们两人,可都是被大家嫌弃的人物了呢。”

    “是啊,一个未嫁*的,正好配一个不能人丨道的。”秦念却笑不出,道:“我也是贱催着,何必问五嫂这般自己恶心自己的话儿——我走之后,那徐三娘难道不曾编排我行止有亏?”

    “你也莫说五嫂言辞不宽,你千里跟去边关,便是阿爷与圣人为你寻了探看兄嫂的由头,到底是不是行止有亏,你也明白的。”崔窈道:“只是你这回子立下功勋,人人皆知翼国公府又出一位忠勇的女将军,却也不便再用不知事贵女的眼光看你。”

    秦念默然许久,道:“那他们当如何看我?”

    “他们如何看你,我是不知。你五兄说,多有人向他打听七娘在府中时是否也悍厉骠勇呢。”崔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儿,她拉了秦念的手,道:“郎君们很是忧心白将军婚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你知道的,他不近女色,郎君们也疑心得很呢……”

    “这与我何干?”

    “郎君本事不济,娘子英勇爽快,你看这日子如何过?”崔窈脸蛋儿浮上红晕,这玩笑太过伧俗,便是当着闺中密友的面来开,也颇显下作。

    秦念也忍不住笑了,嗔道:“五嫂你不为我撇清也便罢了,还打趣我。我哪里是个英勇的,我若是英勇,早就把那去徐三娘面前嚼舌根儿的贱妇送去给广平王做伴儿了!再说那白将军……这……这事儿说的……仿佛谁试过似的!”

    “便正是谁都不知晓,才……”崔窈低声道:“阿念,五嫂同你说一声……那……男子这上头,是禁不得比的。你先前也嫁过人,若是白将军果然……你……可不能同旁人说啊……”

    秦念又羞又恼又想笑,抬手打了崔窈一下,道:“五嫂!这般事儿,谁拿去说嘴!”

    “郎君待你好才是真的。”崔窈挨了一下,倒也不恼,这一回却是正色道:“过不得一个月便到了日子,你可想过,日后要怎样做那白家的夫人?”

    “这……”秦念摇摇头:“夫人还能如何做?无非是管着家事陪侍夫君,孝敬长辈友爱弟妹,大不了再同别的贵妇们走动走动……”

    “这是太平夫人的做法。”崔窈道:“可是,若是不太平呢……”

    “不太平?”秦念一怔,道:“白将军那边,爷娘都没了,还能如何不太平?”

    崔窈张了口,想说什么,终究叹骂道:“你这人物啊!连夫家是何等情状都不知晓!我若不说给你,由着你一眼黑的过去,谁知晓得罪哪门子瘟神呢。”

    “谁家的瘟神还能比广平王府的那位老夫人……”

    “白将军府上的,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崔窈摇摇头,道:“他爷娘都没得早,可是家中那位庶母管着府上堪堪二十年了。我听闻,便是白将军的伯父,也休想从他们府上拿走半匹布帛一个铜钱的,那位庶母,只怕也不易对付。”

    “再不易对付,也是庶母。”秦念道:“我敬重她些便是了——嫡庶之别,她还能为难了我不成?”

    “听你这般说,便叫我不放心。”崔窈叹道:“左右你也要多当心!她们是不能将你如何,然而叫你吃些暗亏,又是气炸了心也奈何不得的。”

    秦念点了头,笑言:“五嫂也不必为我担心。秦念这两年,什么亏没吃过。左右人在做事儿天在看,心存善念的人,便是吃亏,也吃不了太多。”

    “哦,对了,还有一桩——”崔窈道:“我听闻,白将军父亲名下的几个庄子目下都是他那位庶母管着,年年通告族中的贡进都比一样地界的庄子低许多,你到时候可要在心。”

    “五嫂的意思是……”秦念眼珠一转,笑道:“也是情有可原,我听闻,那位庶母膝下还有个小娘子,尚未成亲,只怕做阿娘的是想给女娃儿攒些嫁妆……”

    崔窈嗤地一笑:“攒嫁妆犯得着要用这般法子?庶女的嫁妆不过是少些……你愿意谅解,那便谅解,只是你须得知道啊,她侵占的每一点儿财帛,可都是从你与白将军手上榨出去的!你便一点儿也不心疼?”

    “我猜,若是她母女好为人的话,及至庶妹出嫁,白将军也会拿出嫁妆来的。”秦念道:“如若真要到了得靠做阿娘的贪占家产来凑嫁妆……五嫂,我觉得我还是多忧心白将军与他们母女的关系比较要紧。”

    见崔窈还要说什么,秦念忙拖了她的手,道:“罢了罢了,五嫂,咱们好生生的,说这些个话儿做什么……”

    崔窈果然也便不说下去了,只拉她去看为她婚事准备的物事。这是二嫁了,夫家的身份也比不得当年的广平王,那些个嫁妆自然也不若一年多前的一批华丽昂贵。

    然而秦念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头却比看着上一批嫁妆要温暖许多。

    嫁广平王,全然是听了父母命媒妁言的,他们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及至到了青庐里那一夜,才算见得夫君。先前,她要忐忑不安于他流连花街柳巷的名声,嫁后,便要心寒于他视而不见的淡漠。那一段婚事,着实是叫她对婚姻寒了心。

    但这一回不同。她亲眼见得白琅,他救过她,她也去寻过他。城上的并肩,城外的相送——倘若白琅有一天也会对她冰冷淡漠,那么,她便当真可以再不相信世上有好男儿了。

    她亲眼见得的那个人,不会错的。不论他为何突然一反先前的犹疑前来提亲,亦不论京中的人如何评述他……即便他当真如旁人的揣测一般,她也没什么好不甘愿的,深更长夜里,有个人在她屋子里头,陪着她,即便没有欢悦,能一道瞧瞧书,说说话,也是很好的,那也是她在上一段婚事中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而婚期,便在秦念的等候之中越来越近。离婚期还剩十七天时,前线的捷报传了回来,道天军大破突厥左翼骑军,擒得十余名贵族,还剩十五天时,还朝的大军陆续抵达,而直至迎亲的前一天,秦念总算是焦躁不安地等到了“白将军到府上了”的消息。

    她在他掌上写下的“念郎早还”,简直便如同不曾说!此人实是太不经心了,若是再晚一日,他们的婚事可如何是好?他终须要先祭奠祖宗,才能前来迎亲,算下来,这一日两夜,白琅怕是片毫时间歇不得。

    然而到底是到了,那便好了,她可以放心地去做她的新妇子,不必担心新婚之日都守不到郎君前来。

    及至那一夜,听得外头的诗咏一首首越来越近,见得一只雁从围障外抛进来,又受了那几首催妆诗……秦念做着先前已然做过一遍的事儿,耳中时不时能捕获白琅的口音,便觉得心头被满满地塞了些说不明白的慌张。

    直至她在百子帐中坐定,放下遮颜蔽膝,见一身青袍的白琅坐在她身边时,那般慌乱终于是到得顶点。

    方才撒帐钱一把把丢在他们身上时,打得她当真有些疼,但她身上止不住的颤抖不是因为这个。外头传来的祝颂声还那么响亮,可她只觉得,这些祝福在一点点支离她残存的勇气。

    她可以追着他去那么遥远的边关,却不敢在这京中,在这样一个夜里面对着已然是她夫君的他。

    今后该怎样呢?她有些想问他,却不知该怎样开口说第一句话。

    冬日成亲,百子帐中是燃了炭的。宽阔温暖的帐中,淡淡的香气弥散开来,而那些唱诵咒愿文的贺客已然离去,一切安静。

    静得她能听到他的呼吸。

    指甲扎着掌心,秦念只觉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但白琅不说话,就是不说话,他大概在看她,她却不敢抬头。

    直至有一片温暖覆上她的手背。

    她猛地抬头,望着握了她手的白琅。彼人看着她,不笑也不说什么,只是坐得离她更近些,将她抱住了。.

    秦念伏在他怀中,嗅得到他身上的气息,喉头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也说不上自己是如何的一般心意,只知道能这样被他搂着,死都是甘愿的。

    “早些歇息。”他抱了她很久,终于这般说道,说罢了,又犹豫好一阵子,才又唤了一声“娘子”。

    他将她的衣衫一件件褪了下去,秦念闭着眼,她知道做娘子的该去伺候郎君,可她不敢睁眼,脸上已然烧得通红了。露出来的肌肤被帐中温暖的香气亲吻包围,然而,白琅却并没有将她的衣裳全部褪去。

    及至躺进锦被之中,他也只不过是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好生歇息。”

    秦念懵了好一会儿,方才醒悟过来,白琅这是不打算做任何事儿的意思了。她是何其殊异的人物,经历了两回洞房花烛,竟还是个清白的女儿身?

    广平王那是不喜欢她的,那么白琅呢?他是不能?还是不愿?又或者是太过劳累?

    她深深觉得自己有些睡不着了。而那只被白琅握着的左手,手掌心中开始沁出细细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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