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龄听见小福子的话,先是一呆,原本匀速向前的步子就那么迟登登起来。

    她转头看了安侬一眼,再重新把打量的视线放回小福子身上。其实要说这个小福子,和龄对他的底儿是清楚的,小福子在宫里七八年,是近几年才在皇后跟前崭露头角,也就是说,坤宁宫里,不看葫瓢儿公公,二把手直接就是这小福子。

    不过这是先前。

    和龄觉得奇怪,她记得自己那时候才一出现,皇后压根儿不曾确定她就是淳则帝姬,却愿意把这么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安排着来伺候自己,美其名曰关照,有脸面,但是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份儿关照的背后是怎样的心思。

    皇后由头至尾都是用小福子来“监视”她的。

    “小福子。”和龄唤了他一声,收拾起心情,打叠起精神来应对眼下的状况。她对身边人的态度不算疏离,但也绝不会亲厚无间,这是在恢复记忆后给自己的警醒。

    过去母妃便是叫最信任最亲近的亲姐姐给害了,如今安侬和小福子不过是身边伺候的宫人,安侬暂时可以信赖,小福子么,却要在他身上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如果他一颗心果真是在皇后那处,那她就该想法子将他弄走了。任谁都不会喜欢自己身边安放有别人的眼线,不管那背后之人用意是好是坏。

    小福子听见帝姬叫自己,便微微地点头呵腰。

    和龄道:“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一段时候了,我的脾性么,想必你也了解一二。”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景仁宫的方向,“你晓得么,刚儿樊贵妃被柑橘公公领人用毒药给药死了。往日她身边一干所谓“忠仆”,临了儿了,却只有一个钱嬷嬷,她见她主子死了二话不说,一头就碰死在殿中的金炉顶子上。”

    “殿下———”

    小福子张口欲言,和龄却打断了他,“钱嬷嬷的行事我虽不喜,然而她以身殉主的行为叫人动容。正所谓,忠仆不事二主,小福子你处事稳妥,长得也好,瞧着便舒坦,可谓样样儿都好,可是你毕竟是母后身边调来的,我用着再顺手,却难保哪一日你就回去了。”

    她侧头,扬着下巴攫住他的视线,“依你说,我能够留你到什么时候?”

    小福子心下大骇,他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皇后娘娘的意思一点儿也不难猜,帝姬又不是七八岁大的小孩子,会敲打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这就到表忠心的时刻了,皇后娘娘身边早已有了老狐狸似的葫瓢公公,他比葫瓢儿火候尚不及,哪里有在淳则帝姬身边伺候更有光明的前途。

    小福子做出一副想起了什么来似的表情,忙道:“奴婢想起来,才刚奴婢在外头无意中听见国公府老太太随行入宫的下人聊闲篇儿,您听了别羞臊,这———皇后娘娘母家萧氏,要讨了您做孙媳妇儿,这会子怕是老太太进宫给孙儿瞧人来的。”

    他所知的大抵就是这些了,再要多委实没有,只希望帝姬念着他还算忠心的份儿上不将他撵开去,也是自己的造化了。

    和龄还不见有大的反应,安侬却是一下子惊愕住了,她们宫女间消息流通已经够快的,没成想还是不及小福子有一手消息,皇后娘娘竟打算将她们帝姬指给她娘家人?

    安侬使劲回想萧家那位小爷萧泽,国公府里的爷们儿也就只有他还未娶亲。她在坤宁宫有日子了,见过萧泽一两遭儿不稀奇。

    记得那是个面貌俊朗的年轻公子哥儿,外形上家世上配帝姬是够够的了,只是这位萧爷风评不大好,连她都略有耳闻,萧爷是烟花柳巷的常客,为人很是风流。至于府里有那些个开了脸的或只睡过一两遭的丫头,更是多如牛毛吧?

    房里放几个通房丫头不稀奇,只要没留下种子就成,可帝姬要配的人难道只能是这个德性儿?皇后娘娘也未免太欺负帝姬上无亲娘照拂了。

    “是那位萧小爷?那不是个花心萝卜么…?”安侬嘴上一个没把门儿,这话就出了口。至于是不是真的无意中说出来的,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小福子睃了眼安侬,眼观鼻鼻观嘴,看帝姬面色不好,便噤了声闭口不言语了,只静静在左后方跟着。

    他们却哪里知道和龄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她头一回听说还是泊熹透露的,似乎他突然表露心意,也是因为萧家近期的动作。

    和龄蹙了蹙眉尖,那个萧泽么?她对他还是有几分好感的,可是…他终究不是泊熹。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会儿横竖是躲不过去了,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她自己又住在坤宁宫里,寄人篱下,她叫她去,她实在推诿不得。

    ***

    一路来在坤宁宫外,萧皇后同国公府老太君都在西边暖阁里头。

    进门前,和龄站在滴水下做了个深呼吸,面上也换上了淳然无争的笑容,她的容貌气韵着实不负“淳则”之名。

    安侬和小福子两个这就等候在檐下了,主子什么时候出来,他们什么时候随着一道儿回去,并不敢懈怠。

    这样还有个好处,里面帝姬要是出个什么状况惹得皇后娘娘不高兴了,他们也好早作准备请救兵,这救兵可以是帝姬的亲哥哥宁王殿下,也可以是皇上。

    暖阁里气氛很是活络,这不樊贵妃被赐死了么,简直是天将大喜!

    萧皇后和老国公夫人面上皆是一团喜气,萧氏更是觉得自己作为皇后心中的那一口恶气直到今儿才算真正舒解开了。

    她笑向母亲道:“您多虑了,淳则帝姬自己个儿焉有不同意的?叫阿泽把心放肚子里,淳则帝姬养在女儿这处,时时在我眼皮子底下,她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再者,咱门阿泽论家世门第,论品貌才学,没有一处匹配不上她的。她若是知晓了这门亲事指不定多欢天喜地。”

    皇后说到这里,脸上陡的一沉,曼声道:“她便不乐意,试想一个女孩儿家,竟有脸皮论及自己婚事的么?来日昀儿登基大宝,宁王便是臣子,料想他们兄妹二人瞧得清这其中的利害,不敢有异议。”

    下首坐着的国公府老夫人呷了口参茶,“其实咱们家也不是非得娶帝姬这一尊大佛回去供着,若不是阿泽铁了心要求娶,凭咱们家,压根儿不必费这心思。”她话里露出犹豫,“还未曾得见这位流落民间的淳则帝姬,母亲不瞒你,她要是上不得台盘,那便是阿泽再喜欢,我也……”

    她的声音被门口的唱喝声劈断了,宫监扬起了尖细的嗓音,“淳则帝姬到———”

    老夫人不再说下去,只拿眼看向门口,水晶帘后朦胧走来一道儿袅娜的人影,望之身姿娉婷,隐有环佩之音过耳。

    须臾,珠帘叫帘后的宫女打起来,她先是看见一张粉若桃花的面颊,继而细打量来人的五官,看着看着心下逐渐明了,怪道自己那乖孙儿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求娶淳则帝姬,原是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尤物,同当年盛极一时的良妃相比也不遑多让。

    和龄唇角维持着适当的弧度,她仿佛没有察觉到老国公夫人那评鉴货物一般的眼神,径自走到地心向皇后行礼,礼毕,见那老夫人也站了起来作势向自己下跪。

    当着皇后的面,该客气时还是得客气,和龄扶住了老夫人,连声叫免礼,皇后就笑了起来,“免了罢,都是自家人。”

    不知是不是和龄的错觉,她觉得“自家人”这三个字皇后咬得极重,就像在向她透露什么。

    老夫人不好在皇宫久留,见到和龄后她很快就离开了。心话儿说既然国公爷已向圣上上奏,淳则帝姬她瞧着也不错,那么这桩婚事即可就这么盖棺定论了。

    她一走,剩下了和龄和皇后大眼瞪小眼。

    萧皇后气色极佳,少顷后,她拉了和龄在南窗坐下,一派慈母的模样儿,“淳儿还不知道吧?过些日子宫里头要举办马球比赛。”说着停下来,慢条斯理地转动着釉色透亮的杯盏。

    和龄在间隙里插嘴道:“您是要我打球么?”

    她有点弄不清皇后的意思了,摆着手回拒,耳畔的翡翠坠子摇摇摆摆,映得颈窝里荡起一片荧绿色的光影。

    萧皇后放下杯盏摇头道:“急什么,淳儿等本宫说完。”

    她缓缓拉开帷幕,涂得红红的嘴唇轻启,“你也到了该是成亲的年纪,你上头是仪嘉,仪嘉定了亲事,跟着就是你了。”

    她沉吟了下,“哦…对了,本宫适才从养心殿回来,见到了你父皇,真论起来,樊氏便再不光彩,仪嘉总是无辜的。这孩子真可怜见儿,这个年纪上没了娘亲,这会子不知哪里哭呢!你父皇的意思是,仪嘉既然喜欢锦衣卫指挥使权泊熹,那便成全了她,权作安抚。”

    和龄愣怔怔的,一股凉意从心底扩散至脚心,她定了一会儿,讷讷地道:“父皇预备……成全她?”

    他们因为仪嘉可怜所以要安抚她么?就因为她失去了母亲?

    皇后念经一样叫人烦躁的声音复响起来,“本宫瞧着,仪嘉婚事的旨意这一两日便要下来的,她的定了,挨下来不就是咱们淳则了,”她笑着,眼角浮起浅浅几条细纹,延伸着仿佛拉住了和龄的神识,“你虽不是本宫亲生,本宫却打心眼儿里把你视作亲生女儿。嗐,你哥哥也是苦的,到这如今才认祖归宗,往后啊磨难都过去了…本宫有一桩好事要告诉你,你父皇也知晓了,这两日正琢磨着……” -#~&heats;笔♣阁?++

    她就这么不避讳地把萧泽要求娶和龄的事说了,仿佛知道他们私底下有什么龌龊似的,“你们早便相识了吧,本宫也有年少春心萌动的时候,淳儿无需隐瞒,亦不必羞赧。”

    她说着说着,就把话题重回到最初的马球比赛上,“届时多的是王公世家子弟出席,另有些千金小姐。不过这些淳儿无需理会,你只消知道那一日你和阿泽能碰个面儿就足了,你父皇啊,兴许要在那一日同时宣布你和仪嘉的婚讯呢!”

    一霎间,和龄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里,耳边响起嗡鸣之声,脑海中一切皆茫茫。

    萧皇后见她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欢喜的样子,神情便逐渐低沉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道化师的地雷~~~

    感谢萄藤徙影的潜水炸弹~~~

    鞠躬(可能已经躺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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