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转过天儿,和龄破天荒地往景仁宫去了。她也未曾带上许多人,身后只跟着拎着个三层雕漆葫芦纹食盒的小福子,还有空着手的瞧着十分内敛的安侬。

    这是和龄自打还是个无人问津的宫女儿的时候,被强迫进过一回景仁宫后的首次主动登门。老实说,来时路上她心里还有点儿毛毛的,可不知为什么,等真正站定在景仁宫门首上了,瞧着门前的小太监一溜烟地进去给仪嘉帝姬通传,她忽然就不惧怕了。

    也许人到了这份儿上胆子自然而然就会大起来吧,再者说,她会心里发毛主要还是对这景仁宫没什么好印象罢了,加之樊贵妃是这一宫主位,偏殿里还住着因她而阴差阳错流产了的窦贵人……景仁宫和她八字不合。

    却说仪嘉帝姬彼时正坐在稍间外的回廊上同她的贴身宫婢说笑,她们只道和龄昨儿个是被吓破了胆子,自有自己的一番想象,也算是解了气了。

    仪嘉帝姬打小儿在一众帝姬中从来都是给别人添堵穿小鞋的角色,但和龄的出现显然打击到了她不可一世的气焰,光是这些也就罢了,她暗下里晓得这淳则帝姬与自己是非同一般儿的姊妹关系,她们的母亲竟是亲姊妹,故此她们的关系较之别个帝姬皇子理应更为亲密。

    仪嘉往水塘里丢了片树叶,冷笑一声,倘或没有泊熹,她兴许能够看在血缘的关系上放她一马。

    可淳则帝姬她自己不识相,还是个宫女儿的时候就知道勾引泊熹了,如今变作帝姬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是在父皇为她和泊熹赐婚的时候出言阻止,生生坏了自己和泊熹的姻缘!

    大珠见自家主子脸色又不对了,忙赔笑道:“您宽心呐,淳则帝姬是个野丫头片儿,您才是娇娇贵贵在宫里头长起来的金枝玉叶,您可是咱们皇上的心头肉,她便是再投胎十回也及不上您一根手指头呢!”

    凡是人就没有不爱听好话的,仪嘉听得舒服极了,她心想也是,横竖父皇已经动了要招泊熹为驸马的心思,左右不过数个月,回头自己母妃再敲敲边鼓,这桩亲事定能成的。

    正说着,廊上伺候的宫人就来回报说“淳则帝姬”来了。

    仪嘉帝姬一听满以为和龄是来算账来的,她是无惧的,在自己的地盘上她还敢打人么,倘若只是来吵嘴闹事,她并不怕她闹。

    仪嘉帝姬想象了无数个和龄怒目而视怒发冲冠的表情,却没料到等见到淳则帝姬时她是一副笑容宴宴的模样,身上穿着凤穿牡丹如意纹短袄,下着十六幅湘裙,一双桃花眼儿噙着和善的笑意,走起路来顾盼生姿,又水灵又娇憨,活脱脱哪里半点来寻衅的架势,竟仿佛认亲来的。

    和龄见仪嘉只是把自己打量着,并不叫身为客人的自己坐下也不觉得尴尬,她脸上流露出一点歉意,走近道:“仪嘉姐姐,我今儿是来赔罪来了。”

    “赔罪?”仪嘉帝姬的视线转到小福子手上的食盒上,目光复落在和龄脸上,倒要看看她耍的什么把戏。

    和龄道:“过去是我不好,我是妹妹,姐姐说我都是为我好,可惜我发现的晚了才叫姐姐您以为我是成心的要同您作对,我却哪里敢呢……”

    她这么一示弱仪嘉就在心里盘算起来,从起初的不信任慢慢儿有点相信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淳则帝姬没有母妃管照,如今只得一个皇后娘娘,然而皇后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娘亲,肚子里必然有她的小九九,淳则帝姬的母亲良妃的母家却与自己母亲是同样的,她焉有不向自家人靠拢的道理?

    仪嘉帝姬轻慢地笑了笑,换了个坐姿,她是成心拿乔,“阿淳妹妹快别这般说,我受宠若惊生受不起啊,”她抚抚自己被和龄扇过两巴掌的脸,笑容里多了几分阴毒,“拜你所赐,我这些日子照镜子老觉着自己的脸歪了,你这么轻飘飘来道个不是就算完事儿了么,也未免太便宜你了。”

    “所以阿淳才来给姐姐送上点吃的呀。”和龄的演技委实算不得好,但得亏了她有一张漂亮干净的皮相,眉头微蹙就显得楚楚可怜,轻易叫人怀疑不到她的动机。

    她招招手,小福子便低着脸将食盒呈递上去,口中道:“这是我们帝姬亲手做的油焖大虾、油焖茄子、油焖肘子。”

    全是油焖…?

    和龄并没觉得哪里不妥,她在仪嘉帝姬打探的视线下神态自然地把食盒里的碟子一个个拿出来摆在她跟前,又取出一副银箸儿递与她,笑得纯善极了,“这都是阿淳亲手做的,姐姐尝尝味道如何,您要是喜欢,赶明儿我天天给姐姐做。”

    仪嘉帝姬才没有想和她和好的打算,但放着跟前这么多人看着,她是好面子的人,怕别人传出去说她不给淳则帝姬面子气量小,就拿过银制的筷子,拨了拨最靠近自己的那道所谓“油焖茄子”。

    茄子没瞧见,倒怎么瞧见满盘子圆圆的,圆圆的什么?这菜是不是取错名儿了?

    正研究着夹起来观察,还放到鼻端闻了闻,忽听对面站着殷勤笑着的淳则帝姬道:“姐姐不给阿淳这个面子么,好歹尝上一口,好叫我心里能过得去些。”

    仪嘉帝姬轻笑着敷衍,但见银箸儿毫无变黑迹象,心道淳则在这菜里下毒是决计不可能的,既然没毒,那自己尝尝也未为不可。她就夹着那块儿圆圆的不明软肉张开了嘴,本来只是舔了舔试试味道,手上却突的被人一推,将那块软肉推进了嘴里,她一咬,只觉这肉味道古怪,甚至夹生!

    “呸———”仪嘉帝姬几乎在一瞬间将吃进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喝道:“野丫头!你给我吃的什么!?”

    和龄眨巴眨巴眼睛,“咦?您不觉得眼熟呀?”

    她拿过另外一副箸儿伸进碟子里,拨了拨,慢声慢气道:“这是耗子脑儿,妹妹我自创的关外土特产。我看它们满院子跑怪浪费的,就想着给姐姐尝尝鲜儿,怎么,您竟然不喜欢么?”

    老、鼠、的、头———

    刹那间仪嘉帝姬头晕目眩,连隔年的年夜饭都能直接吐出来,她“哇”的一声趴在栏杆上不顾形象地吐起来,边儿上的宫人们都吓坏了,把她围在正当中,一时好不热闹。

    罪魁祸首和龄好心地问了几句“姐姐还好么”,得到的只有仪嘉帝姬呕吐的声音,她见状,嘴角这才缓缓地浮起一抹弧度,看得小福子和安侬齐齐咽咽喉咙,真是人不可貌相,长得天仙似的容颜,皮囊里却绝对不是纯良的芯子。

    和龄才不管仪嘉吐得天昏地暗,她完事儿了心情大好,将走之际却被稍间大开的窗户里一张紫檀木桌儿上的画吸引了注意力。

    她伸脖子觑了觑,待看清了脸色就变得有几分古怪。安侬顺着自家帝姬的视线望过去,面色亦是小小变化,原来那张画儿上画的不是鸟兽鱼虫,而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画得惟惟肖的,冷峻的神韵抓得极好,若不是在心里琢磨千万遍,想来是画不出这样的效果的。

    安侬还在打量着,和龄已经抬步走了过去,她把那张画着权泊熹的画像拿起来看了看,鼻子里小小地哼了声。

    趁着仪嘉帝姬的人一门心思都在他们主子身上,和龄自说自话地抓起笔架上一只犹带着墨香的毛笔,没犹豫,照着画中泊熹那张脸就在左右脸颊分别写了一个字。还别说,写完后她自己再看着这画儿便觉顺眼多了。

    安侬不识字儿,拿胳膊肘捅小福子,好奇地低声问道:“殿下在权大人脸上写了什么?”小福子微抬了眼睑,“‘王’‘八’。”

    “你才是王八,好好儿不想回答不回答便是,做什么骂人呢!”

    小福子斜睨安侬一眼,平缓解释道:“殿下在权大人的画像脸上写了‘王八’。”

    这下安侬懂了,他们都把视线投向向着自己走来的帝姬,和龄摆摆手道:“咱们走吧,这里似乎不大欢迎我呢。”

    安侬心话儿说殿下您请人家吃耗子宴人家能欢迎咱们么,不过也亏得帝姬想得出来,要她说,这可比仪嘉帝姬用耗子吓唬她们更损一百倍了,尝了耗子脑子啊,光是想起来就想吐了。

    只是这事儿不会就这么结束吧,仪嘉帝姬恐怕还会再报复回来,这样恶劣的循环,安侬想着想着就为和龄感到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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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侬的担忧不是多余的,果然,仪嘉帝姬这一回不直接找和龄算账了,她大约是意识到自己不是淳则帝姬的对手,思之又思,最后直接就哭哭啼啼来在养心殿皇上跟前告状了。

    仪嘉帝姬抹着满脸的眼泪水儿到得西暖阁时泊熹正在里头向纯乾帝汇报调查的安倩那案子进展,话才说到一半呢,不妨仪嘉帝姬甩着帕子进来了,柑公公拦也拦不住。

    皇帝在做正事,见女儿如此不免沉下脸,抬手制止了下首权泊熹的声音,对仪嘉道:“你来做什么,没瞧见朕在处理公事?越长大越不晓得规矩!”

    仪嘉帝姬纵然打小儿就深受皇帝宠爱,却也没少挨骂,此刻她只看了长身玉立于高几旁面色泊淡的泊熹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向首座上皇帝哭诉了一番和龄的“罪行”。她自然是要添油加醋一番的,仿佛不多说点什么就不能引起父皇的重视似的。

    这属于恶人先告状,两方有了矛盾,先一个人说的总归能叫人印象深刻,皇帝听了也感到震惊,眉间深深地皱起了几道褶子,“淳则打你?!她竟会打你?还有什么…耗子脑儿?”

    简直闻所未闻。

    倘若淳则果真是这样,那这倒仿佛真如同太后所说,这丫头是常年在外养坏了性情。

    泊熹在边儿上听得仔细,他略抬眸望向首座上的皇帝,见皇帝分明是有了动怒的迹象。他适才已将安倩的案子解释得差不离,把和龄摘出去了,可现下仪嘉帝姬这么一闹,和龄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却会产生偏差。

    帝王家薄情,一个多年在外的女儿,如何比得上见天儿自己眼皮子底下心肝宝贝宠大的眼珠子?

    想着,泊熹在宽袖中的手摩挲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戒指,倒不晓得皇帝待怎样解决。他今儿除了要回禀安倩的案子,此外,还有六皇子的下落要回禀,目下这是无端被打搅了。

    仪嘉帝姬使得一手的苦情计,在自己父皇膝下跪着哭得声泪俱下好不可怜,纯乾帝见不得女儿哭成个泪人儿,不禁嘴角下撇,冷声向外吩咐道:“来人,去把淳则帝姬叫来。”

    和龄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来之前已经猜测到一些了,只是她高看了仪嘉的为人,压根儿没想过有人说话喜欢省去于自己不利的部分,反倒将错处皆推在他人一身。

    皇帝不悦,整个儿西暖阁里便气氛低沉。

    和龄提着裙角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泊熹,可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和龄抿抿唇,对着正中宝座上着龙袍的纯乾帝跪拜下去,“给皇上请安。”

    纯乾帝没让和龄起身。他略一寻思,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偏听偏信,便放缓了音色问道:“阿淳可曾打过仪嘉巴掌?打了两下。”

    跪在下首的和龄挺直了背脊,她看着仪嘉伏在皇上膝头不住抽动的肩膀,视线向上移动,落在这个自称会照顾自己的所谓父亲脸上。

    现下这情形,纯乾帝面容上早没了初见她时的满心喜悦。

    即便不曾开口,和龄却轻易看出父亲此时正站在仪嘉的角度看她,为她而怪罪她。

    有点失落。

    她没有过去的记忆,在她眼中“父皇”也不过是个冷冰冰不真切的词语。身处这样的环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和龄安慰自己他们才是父女才是一家人,而她是半路来的,融入不进去也实属该当。

    和龄都不愿意解释,双眸微垂,道:“回皇上话,是女儿打的。”

    “那耗子———?”

    纯乾帝话没说完和龄就接了口,负气似的,“也是我做的。”

    皇帝的脸色是真的不好看了,倒不是为的和龄回答的那些话,孩子们的小吵小闹他不会放在心上,最多安抚一个教育一个便了,可瞧着小女儿这样子,怎么倒好像是对自己不满。

    他走下去站定在和龄跟前,她跪着,两眼却只看着地面上铺的地毯的花纹。皇帝断言道:“你对朕不满,为何?”

    和龄闭了闭眼睛,她不记得父亲不记得母亲。徳叔过世后,世上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就没了。一路长大的艰辛里只有自己,她甚至不曾奢望过亲情,直到从掌柜的口中获悉了自己还有个哥哥,和龄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开心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如今拥有的越来越多,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快乐。这个父亲也像极一时心血来潮宠她几日,他心里未必真把她看重。

    正要回话,纯乾帝却突兀地道:“你在怨朕,怨朕这些年不曾派人寻你们,是也不是?”

    和龄抬头看他一眼,她确实在心里这么想过,并且她想的不止这些。樊贵妃谋害亲妹却逍遥法外,这么些年在面前男人的庇护下活得逍遥自在,而她的母亲却在韶华时躺进了冷冰冰的棺材,哥哥也为了给母亲报仇吃了很多苦。

    这一切,眼前这个自命不凡的天子却一无所知。

    和龄抬眸道:“女儿不敢。”

    纯乾帝突而冷笑一声,“你不敢,朕看你敢的很!”

    他一生最不能提及的便是良妃之死和紧随而至的一双儿女失踪。现在虽说是寻回了失忆的女儿,他心中却留有疙瘩,总觉得女儿在怪自己。

    一边仪嘉帝姬藏下自己的得意,擦着眼睛道:“父皇也别怪妹妹了,阿淳妹妹年纪毕竟小些,曲解了您她也不是刻意为之。”

    “是啊,姐姐年纪大不会曲解父皇。不过都这么大了还不嫁人,过几年就嫁不出去了吧!”和龄撇撇嘴,该呲达仪嘉的时候她克制不住。

    皇帝不参与她们的对话,他退回去坐下,目光扫了眼权泊熹,无意见到他正看向一双女儿的所在。皇帝眯了眯眼,却察觉到他注视着的人似并不是仪嘉……

    眸光微深,纯乾帝露出询问的神色看向泊熹,“此番到底是淳则的错处大些,依爱卿之见,朕该怎么罚她为好。是关禁闭,抑或在宫门前罚跪几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来自渣爹的恶意

    傲娇:“这样,那就别罚了吧” 天上掉下个锦衣卫:..

    和龄:“qaq555泊泊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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