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忽歇,一道离离紫电飞泻而下。 ..土土哈眼中闪过一抹痛色,钢牙一咬,手臂挥落。一时间,千箭齐发,密如飞蝗。

    出乎众人意料,梁萧避开箭雨,反身钻入火焰,炎炎大火,竟成绝妙屏障,火势冲天,无人敢于冲进阁楼。梁萧算计精准,天罚剑一路向下,斩梁断柱,摧枯拉朽,天元阁受力应力的所在尽被截断,顷刻间摇摇欲坠,活是浴火的怪物,发出吱呀呀的悲鸣。

    梁萧身子落地,一掌送出拍中一根立柱。天元阁早已岌岌可危,只听一声巨响,整栋阁楼应手倒塌,势如天崩雷动,披火带风直向西北方压下。楼下的元军躲闪不及,一时死伤惨重,梁萧借此声威向前猛冲,剑光与火光相乱,断是难分彼此。

    纵如土土哈也没料到他出此奇计,他正当其锋,侥幸逃脱性命却被一根火木击中战马,摔落马下,浑身欲裂,仓促间不及发令,眼望梁萧分江辟海,一口气突出数里,直奔栖月谷口而去。

    土土哈猛可明白了梁萧的居心,挣扎起来下令追击,可已迟了一步,梁萧几个起落钻入了天机石阵。

    明归一死,元军中再也没了深谙石阵的能人,这一座石阵是华夏智慧所聚,纵无天机三轮,依然厉害无比。梁萧一入石阵,如鱼得水,每一尊石像都成了他的帮手,随他破敌,任他躲藏,宫内的元军无人指点,一旦入阵,纷纷陷身其中,想要找出梁萧好比大海捞针。

    梁萧借着阵势神出鬼没、杀伤无数,他算定元军精锐进宫,阵外的元军势必虚弱。不待更多元军追来,他翻翻滚滚一气杀出石阵。到了阵外,背上又中一箭,所幸未中要害。他咬牙苦战抢到一叶小船,逼迫船夫顺流向下,到了彩贝峡口,元军矢石乱下,小船惨被打翻。梁萧藏身船下,船底反成盾牌,上方矢石击中船底,要么嵌入,要么弹开。有人乘船逼近,均被他由下戳穿船底。

    梁萧历经巨鲸之劫,水性天下无双,换在平时必能安然脱险,此刻身中数箭,更有许多刀枪创口,一入水中,创口鲜血涌出,渐渐头晕眼花,后力不济。

    这么苦苦支撑出了彩贝峡,经过六龙瀑,一抬眼,怨侣两峰遥遥在望。他心知穿过这两座山峰藏入深山大壑,当可从容脱身,谁知潜到岸边,忽见前方甲杖鲜明,站立一支人马。

    梁萧心中一凉,一口水灌入口鼻,几乎窒息沉没。他鼓起余勇,跳出水面,冲入元军阵中。一阵箭雨射来,梁萧挑开数箭,忽觉胸口一凉,一支冷箭穿胸而过。他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只觉身子空虚,血肉消泯,眼前金星乱迸,四肢无比软弱。奇怪的是,这一刻,他的脑海空明出奇,许多人影一闪而过,父亲、母亲、阿雪、柳莺莺、花晓霜……人人冲他微笑,似乎伸手可及。

    梁萧拄剑于地,耳边的喊杀声呼啸而过。他想要起身可已没了力气,想要发笑但已发不出声音。他感觉四面刀枪拥来,耳边传来惊怒的叫骂。一股疾风扫过响起金铁交鸣,惨叫、悲泣、人体与钝物相击……声音模糊起来,仿佛一阵轻风,渐渐离他远去。莫名的解脱涌上心头,梁萧倒了下去,失去意识的一瞬,他似乎听见有人呼喊,像花生,也像云殊……是谁也好,接下来,他再也听不见了。

    残阳落尽,寒烟沉沉,钱塘江浩荡流入大海。入海口扬起几张白帆,各自绣了一头金色鼍龙,苍烟落照间,平添了几分血色。

    花晓霜站在岸边,定定望着远处,身后站着天机宫的女眷弟子。

    过了许久,暮霭中出现了几个人影。花晓霜心头一紧,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得。只见那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花生满身是血,双手横抱一人,蹒跚走在前面,云殊手持长剑,一瘸一拐地跟在一旁,九如、释天风、公羊羽、花清渊、秦伯符默然相随。

    花晓霜欲要上前,可又挪不动步子,想要流泪,却早已没了泪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将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花晓霜俯下身子,抱起那个熟悉的男子,抚摸那张冰冷的脸,十年来,她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这张脸。她真想这又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只见不尽长夜,什么都没发生。

    花晓霜抬眼望去,花生伏倒在地,哀哀哭了起来,一拳一拳敲打泥地。花晓霜见他哭过多次,可是从没见他哭得如此悲恸。赵昺也跪在地上,龇牙咧嘴,满脸是泪。云殊望着天,他在瞧什么呢?爷爷低头盯着地上,又有什么好看?九如大师好平静,脸上瞧不出一丝喜怒;释岛主的样子真奇怪呢,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时间,花晓霜仿佛置身事外,除了怀里的人儿,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干系。

    女眷纷纷啜泣,可都竭力压抑不敢大放悲声,只有风怜僵直站立,眼光怨毒,一个个扫过众人,似要把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

    花晓霜的手从梁萧的脸上一点一点往下滑去,抚过嘴唇,抚过颈项,这一天**,她早已哭干了眼泪,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来。或许,今后她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哭,也不知道什么是笑,就和怀里的这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她的手指向下滑着,停在梁萧的心口上,突然间,她震了一下。她给千万人把过脉,天下没有哪个大夫的手指比她更巧更灵。她分明感觉得到,梁萧的心脉深处还有一点暖意,似断还续,绵绵若存。

    花晓霜如梦方醒,失声叫道:“萧哥哥,我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萧,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着河岸,她摇摇晃晃,越奔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救活你,救活你……”众人听得一呆,哗然而惊,纷纷发足随她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花生从地上抬起头来,江口的海船早已不知去向。四面万籁俱寂,只有岸边的衰草丛里偶尔传来寒蛩鸣声。

    九如喝了一口酒,叹道:“你清醒了么?”花生摇头道:“师父,俺也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总之心里难受。”他默然半晌,问道,“梁萧呢,他活着还是死了?”九如笑了笑,说道:“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死了万事皆空,活着呢,你难道要跟着人家夫妻过一辈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泪来,说道:“师父,俺心里好苦,为啥世上总有那么多辛苦?俺若不长大该多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白天喝酒,晚上睡觉。看不到流泪,看不到死人,什么都看不到。”

    九如看他一眼,叹道:“痴儿,你在红尘中厮混了十多个春秋,还不明白么?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时,众生百态,光怪陆离,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时,哪有什么芸芸众生?哪有什么大千世界?不过是荡荡虚空罢了,或许,连虚空也没有的。”

    花生悚然一惊,刹那间,十多年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一闪而没。他怔忡时许,慢慢起身,仰望那一轮满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九如看他神色,站起身来,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说道:“喜似悲来悲还喜,流着眼泪笑嘻嘻,菩提树下呆和尚,雨过山青搓老泥。”

    九如叹道:“善哉,你已入道,还未及深,和尚赠你一偈:‘百尺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说完,他已拂袖而去,边走边自大笑,笑声中已然听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赞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远去,转过身来,将葫芦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系在腰间,抬头瞧瞧天色,木杖就地一顿,大笑道:“去!寒鸦掠过乱云去,咫尺茫茫是醉乡。笑!一笑寂寥空万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说着步履潇洒,望东而去。其时间,头顶小月一盏,洗得江水流白,几羽晚鸦漫舞云中,不知飞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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