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转过身来默然而行,风怜低头跟了一程,忍不住道:“师父,你若不欢喜,打我骂我都行,别要这般不说话,憋死人啦!”梁萧见她眉眼红红,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由叹道:“你做得很对,我干吗打你骂你,我只是痛恨自己罢了。”他见风怜神色惊讶,便道,“如今想来,我拿花镜圆作质,确是意气用事,只为我一人心安,全不为他人作想。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我还是脱不了这任性妄为的脾性。”风怜喜道:“这么说你不怨怪我啦?”

    梁萧道:“今日之事,其错在我。你能不避责罚逼我放人,甚有胆识。这世上,不论做学还是习武,要想超迈前人、卓然成家,都须得有这份胆识气度。高手相争,末流者比试招式机巧,次者拼斗内力深浅,而真正顶儿尖儿的人物,比的却是气度胸襟。你根基甚浅,智谋稍逊,按理学不好我的武功,但你自幼长于昆仑山下,天高地迥,潇洒不拘,这份气度襟怀,寻常武人都难望其项背!”

    风怜见他不但不骂,还大大夸奖自己一番,喜极忘形,笑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气度胸襟,只是打心眼里便没把你当师父。”梁萧不觉莞尔,心想放眼天下,只怕没几个人能说出这等话,这女孩儿当真胡闹。

    风怜又道:“说到气度胸襟,释天风神神道道,又有什么个气度?”梁萧道:“话不可如此说,释岛主执著于胜负,为求一胜不断砥砺自身,得一敌手更是如获至宝。如此执著武学之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此外他患过失忆之症,常处半梦半醒之间,正合无法无相之妙诣,诙谐无方,难以匹敌。”

    风怜笑道:“敢情他是误打误闯成了高人。师父,那你还去不去天机宫?”梁萧道:“去是要去的。我本欲光明正大闯进去。但手无人质也只好趁夜潜入了。”风怜奇道:“天机宫的人真那么厉害?”梁萧道:“未必厉害,只是当真动手却有些道不出的尴尬。”

    师徒二人正自谈论,忽见迎面走来两人,其中一人远远叫道:“是梁老弟么?”梁萧认出来人竟是明三秋,他身后随了一名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年,额高口方,乍看有些木讷。

    梁萧得见知已,心头一喜,笑道:“三秋兄,别来无恙?”明三秋抢上数步一把将他抱住,上下打量一番,大笑道:“老弟,为兄生怕晚来一步,凭空错过。”梁萧奇道:“明兄如何得知小弟在此?”明三秋环顾四周,说道:“说来话长,梁兄弟,咱们寻个安生地方再说不迟!”

    梁萧心头疑惑,点头应允。四人寻了一处清净茶社坐定,互作引介,明三秋指着那青衣少年道:“这位是我的徒弟,姓朱名世杰,钻研算学,略有小成。”梁萧见明三秋谈笑间颇有得色,知他对这弟子明贬实褒,也暗暗替他高兴,笑道:“三秋兄得此佳弟子,可喜可贺。”又向朱世杰拱手道:“朱世兄请了。”朱世杰面红耳赤几乎将手中的杯盏打翻,慌忙起身道:“世……世杰久仰梁先生大名,得……得蒙一见,幸何如之?待……待会儿定……定要好好请教……”他吞吞吐吐,颇见羞赧。

    明三秋苦笑道:“梁老弟勿怪。这孩子心思敏捷,但木讷寡言不擅与人交往,一天之中也说不了两句话,今日只因对你景仰已久,方才说了这么多,也算是大大破例了。”梁萧笑道:“哪里话,所谓智者不言,大音希声。朱世兄内秀外拙,正有古君子之风!”明三秋一愕,哈哈大笑,朱世杰则满脸激动望着梁萧,大有知已之感。风怜瞧他眉眼死板,一举一动处处透着局促,不觉忖道:“这木头人儿倘若一天到晚不说话,谁嫁给他,岂不要被生生闷死么?”

    明三秋又道:“梁兄弟,这些年你上哪里去了?为兄时刻留意却始终没你消息。”梁萧说道:“小弟去了西方。”明三秋眼神一亮,问道:“听说西方有厉害数家,可是当真?”朱世杰听了这话,身子前倾,目光炯炯盯着梁萧。风怜见他眼中神采焕然,迥异先时,不觉甚是诧异。

    梁萧啜了一口茶道:“那里千多年前倒是贤哲辈出,算学精妙较中土犹有过之。而今人心不古,世道浇漓,西人崇信耶氏大神,算学机关都被斥为异端。公卿百姓大多愚钝懵懂,迷信全知全能之偶像,早已不知道算学为何物了。”明三秋捋须叹道:“可惜我本想走一遭的,听你一说,不去也罢!”朱世杰眼神也是一黯。对坐半晌,明三秋忽道:“梁老弟,听说你擒了花无媸的孙子要到天机宫寻仇?”梁萧叹道:“三秋兄从何得知?”

    明三秋苦笑道:“江湖上消息灵通,况且此次云殊连发十二道神鹰令,晓喻武林。如今许多好手都在来此的路上。我也是听到消息,昼夜兼程从扬州赶来知会你。梁老弟,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暂避锋芒,方为上策。”

    梁萧未料自己一发牵动中原武林,更料不到云殊手段如此迅烈。沉思半晌,始道:“三秋兄义气深重,梁萧五内俱感。但我此番若不见上晓霜一面,着实无法甘心。三秋兄你也知道晓霜的痼疾,一过十年,叫人挂念……”他说到这里,忽见明三秋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感伤,梁萧何等聪明,瞬间觉出有异,迟疑道:“三秋兄,莫非你知道晓霜的近况?”

    明三秋苦笑道:“若不是情非得已,明某也不愿以实相告。”梁萧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正色道:“晓霜到底怎么了?三秋兄,你……你千万不可瞒我。”明三秋只觉他手劲奇大,不觉皱眉道:“梁老弟,你要冷静从事,要么我宁可不说。”梁萧一怔,收回手掌,按住身前茶碗,努力定住心神,缓缓道:“三秋兄说得是,还请直言相告。”

    明三秋叹了口气,说道:“我虽脱离天机宫,但宫中故旧尚多,这些年多有往来。据他们所言,十多年前,霜小姐不幸遭逢韩凝紫,在汉水边遇害。事后那女魔头眼看难逃公道也挥剑自尽。梁老弟,你须得想开些,有道是:‘酒贱常嫌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世间事原本悲苦者多,欢乐者少。况且事隔多年,伤心也是无用,莫如节哀顺便,自解为好……”说到这里,忽见梁萧面色青灰,嘴唇微颤,眼中茫茫然一片,不由心头一惊,岔开话道,“梁老弟,如蒙不弃,为兄陪你喝上几杯。”说罢招呼小二上酒。风怜见梁萧这般模样,胸中也感酸楚,握住他手,但觉入手冰凉,忍不住道:“师父,别太伤心……”

    梁萧身子一颤,甩开她手,摇头道:“对不住,我心里乱得紧,告……告罪,失陪则个……”他语无伦次说了这几句拔足便走,抬手之时,掌下那只茶碗竟已深陷桌内与桌面齐平。

    梁萧动身奇快,奔出数丈,众人才还过神来,风怜叫道:“师父!你上哪儿去?”追出茶社,只见他奔走如飞,顷刻只剩一点灰色,风怜催赶火流星追到山前,却见林蔼苍茫,哪里还有梁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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