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掷梭,日月飞箭,弹指间又过七年。

    烈日当空,沙海无垠,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色的火焰。风儿时大时小,卷起缕缕细纱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那汉子牵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地驻足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暗自发愁。他身后一个金发白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扯开革囊,咕嘟嘟大口喝酒。

    褐发汉子忍不住回头叫道:“卢贝阿,少喝些!咱们被困住啦!知道吗?被困住啦!”少年一抹嘴,闷声道:“喝了这口,再也不喝啦!”随手将酒囊丢上驼背,怎料一没搁稳,啪嗒掉在地上,囊中的红酒一泻而出,瞬息渗入沙里。

    褐发汉子眼中喷火,吼道:“该死的小鬼。”卢贝阿脸色发白转身便逃。褐发汉子怒骂一声,拔出一把弯刀撒腿追赶,嘴里叫道:“你逃,小鬼你逃?”沙地松软,两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艰难,卢贝阿忽地一脚踩虚摔倒在地,褐发汉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锋架上他白嫩的脖子。卢贝阿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褐发汉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顶两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张嘴抢水。”卢贝阿痛得龇牙,但见他口气虽狠,眼中的怒火却已淡了,便笑道:“杀了我,就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闷死才叫难过。”褐发汉子哼了一声,刀插入鞘,冷冷道:“冒失鬼,再犯错,我一刀……”他手掌一挥露出威胁神气。卢贝阿吐舌笑道:“你才舍不得砍我脑袋。”

    褐发汉子冷笑道:“不砍你脑袋,就不能阉了你这小狗子么?”卢贝阿面红过耳,啐了一口,褐发汉子瞟他一眼,笑道:“那么一来,索菲亚可要守活寡啦!”边说边瞟卢贝阿的下身,卢贝阿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叫道:“混蛋!闭嘴!”

    褐发汉子嘎嘎怪笑,忽地咦了一声,手指远处:“卢贝阿,你瞧。”卢贝阿闷头生气,怒冲冲道:“瞧个鬼。”偷眼一瞧,滚滚流沙中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飞逝而来。卢贝阿奇道:“那是……” 话没说完,褐发汉子按住他头伏了下来,低声道:“是沙盗!”

    黑影逝如飞电越来越大,一个男子形影依稀可辨,卢贝阿一颗心突突乱跳,涩声道:“只来一个,怕他什么?”褐发汉子怒道:“别废话。”卢贝阿屏住呼吸伏在骆驼后面死盯来人。

    那人越逼越近,却是一个身披银狐坎肩的灰袍汉子,低头弯腰,脚踩一件古怪器械,状似雪橇,中有杠杆相连,外有铁皮包裹,两侧有细长铁管,被那人双手握着,向后一扳,铁皮便骨碌碌一转,带得铁橇蹿出丈余。二人从未见过如此怪物,一时心子狂跳,掌心渗出许多汗水。

    汉子双手扳动铁管,乍起乍落,衣发飘飞,宛似流沙飘行,不多时到了骆驼之前,直起身来。卢贝阿定眼细看,来人修眉凤眼,顾盼神飞,双颊浓髥如墨,下面隐约藏了一道疤痕。

    卢贝阿看得发呆,忽觉身畔飒然,褐发汉子弯刀破风直劈那人面门。灰衣人似乎没料到骆驼后伏有人手,咦了一声,身子稍侧,褐发汉子一刀劈空匆忙横刀旋斩。那人却不理会,大大踏出一步,褐发汉子再度斩空,忙一掉头,忽见灰衣人拾起卢贝阿弄丢的酒囊,嗅了嗅,咕噜噜喝起囊中的残酒来。

    褐发汉子心中骇异,挺刀前扑,忽来一把弯刀,当的一声将刀格住。褐发汉子怒从心起,叱道:“卢贝阿,你又犯傻了吗?”卢贝阿脸一红,摇头道:“我瞧他不像沙盗啊!”褐发汉子怒道:“你懂个屁。”二人这边争执,灰衣人却只顾饮酒,褐发汉子也觉疑惑,弯刀慢慢垂了下来。

    灰衣人鲸吞牛饮喝光酒水,把酒囊一扔,笑道:“还有吗?”褐发汉子道:“没了。”灰衣人转眼瞧他,笑道:“听口音,你们是从热那亚来的?”他初时说的回回语,这时已变为拉丁语。

    褐发汉子一愣,冲口而出:“没错,我们是热那亚的商人,去中国做生意,途中遇了盗贼,伙伴们都被冲散啦。好了,这里没酒,你快快走。”卢贝阿忽地插嘴:“塔波罗你撒谎,咱们还有三袋酒,够喝两天……”

    塔波罗不料他拆穿自家谎话,一时气结,恨不得奋起老拳狠狠揍他一顿。此时困于大漠,饮水贵于黄金,为了点滴水浆害人性命那也不足为怪。灰衣人来路蹊跷,一旦心存歹念可是大大不妙,塔波罗一边喝骂,一边紧攥刀柄偷瞧灰衣人的动静。

    灰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叫塔波罗么?我拿水换酒,你答不答应?”塔波罗见他衣衫平坦,铁撬空空,并无藏水之地,冷笑道:“这沙漠里哪会有水?你骗人?”灰衣人道:“圣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吗?上帝怎会背弃他的仆人?”塔波罗肃然道:“你也信奉我主?”一时心生亲近。

    灰衣人笑了笑,看看日头,又瞧了瞧脚下的阴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挖出一个深坑,而后探手入怀取出一束线香,捻动食中二指,红光闪处,轻烟袅袅。灰衣人将线香插入坑中,脱下狐皮坎肩盖住坑口,不令烟雾渗出。

    二人见他举止古怪均感好奇。塔波罗见多识广,心中疑窦丛生:“这人举止怪异,莫不是哪儿来的异教徒?这些古怪举动是他杀人前的仪式吗?”一时越想越惊,背脊冷汗渗出。

    踌躇间,远方沙堆上升起了细细白烟。灰衣人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几步赶到冒烟处,双手便如两把小铲在沙中掘起坑来,不一阵,他停下挖坑,放入革囊,似在汲水。不一会儿,他走了回来,将革囊交给卢贝阿,笑道:“沉一下便能喝了。”

    卢贝阿但觉入手沉实,微一摇晃传来汩汩水声,不禁喜道:“是水,是水!”塔波罗劈手夺过革囊,凑近一嗅,湿气扑鼻,不由瞪眼叫道:“你……你是魔法师?”灰衣人摇头笑道:“这不是魔法,只是中国人的一点儿小把戏。那边还有水,你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

    塔波罗被他道破心曲,颊上发烧。卢贝阿年少轻率,二话不说,抓起几个空革囊抢到坑前,只见坑内一汪泥水杂着沙子不断渗出,他汲了些许,坑底又冒出许多,似乎永不枯竭。卢贝阿灌满革囊欢喜折回。塔波罗接过水囊喝了两口,这才深信不疑,从骆驼上取了一囊酒,递给灰衣人道:“生意人说话算数,咱们以水换酒。”灰衣人笑了笑,接过便饮。

    卢贝阿心头佩服,翘起大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过……你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吗?”灰衣人笑而不语,只是喝酒,过了一会儿,一袋酒尽才缓缓说,“出去不难,你们拿什么谢我?”

    塔波罗暗服其能,应声笑道:“你带我们出了沙漠,我把货物分你三成!”灰衣人淡淡说道:“我要你的货物做什么?你给我酒喝,我给你带路。”塔波罗不料如此便宜,生怕对方翻悔,忙道:“一言为定。”

    灰衣人也不多说,解下酒囊边走边喝。那二人吆喝驼马跟在后面,脚下忽浅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响。灰衣人步子极大,落足处却悄没声息,他时不时掐指望天,走了半个时辰,天气向晚,由热转冷,狂风锐如利箭,夹杂沙尘,凄厉如啸。夜空澄净无翳,恰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黑色琉璃,月亮嵌在其中,圆大光洁,映得沙海微微泛蓝,宛如深沉梦幻。

    卢贝阿手牵骆驼一步一陷,眼看灰衣人三步一饮,一袋酒转眼见底,忍不住问道:“先生,你是东方来的旅行家吗?”灰衣人嗯了一声。卢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这酒是报达人酿的,不算地道,我家乡的红酒才叫好。”灰衣人笑道:“热那亚我去过,酒好,小牛肉也挺鲜美。不过,大漠里饮酒的滋味却非别处可及!”卢贝阿一拍额头,恍然道:“是啊,饥饿时吃黑面包比饱足时吃小牛肉快活。沙漠里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顾说话,足下绊了一跤,一头栽进沙里,抬头看时,一个骷髅头龇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窝与他对视。少年背脊发凉,惊惧之余又生恼怒,出脚将骸骨踢出老远,他出了这口气,拍手啐道:“让你绊我。”

    灰衣人冷眼瞧着,心想:“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间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纪却要与这骸骨为伴了。人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行商苦楚又有几人知道?在这沙海之中又埋了多少商人骸骨?”

    他想起几许往事,神色黯然,仰天叹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辛稼轩的词是好的,人却迂腐了,一醉方休岂不痛快得多。”

    卢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说什么?”灰衣人淡淡说道:“随便唠叨几句。是了,卢贝阿,你小小年纪,干吗背井离乡来做行商的勾当?”卢贝阿面皮一红,忸怩道:“我……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很有钱,我配不上她。”灰衣人皱眉道:“此来万里迢迢,路途艰险,在家中做些生意岂不更加稳妥?”卢贝阿道:“家里赚大钱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灰衣人心想这一来一去,累月经年,那女孩子正当华年,未必待到这少年回去。他心中寻思,嘴里不忍说破,叹了口气,寂然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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