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萧千绝轻咳一声,说道:“小和尚,你这劲使得太直了。”伸指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弧,说道:“打这泥丸,不宜走弓弦路,劲力太直太快,易发难收。你要学着走弓背路,迂回射出,快中带慢。嗯,你顺着这条线弹着试试。”花生似懂非懂,如言一试,泥丸顺着萧千绝所画弧线射出,擦中赵昺的泥丸,这一回,赵昺的泥丸没破,却被带得飞出两丈,滴溜溜一阵疾转。

    花生一挠头,喜道:“俺明白啦。”又捏一个泥丸打出,这一次泥丸所行的弧线越发弯曲,一碰之下,赵昺的泥丸被激得原地飞旋,顷刻散成一堆。花生张开大嘴,愣在当场。萧千绝冷笑道:“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但刚极易折少有屈曲之妙。九如和尚参透禅机,万法不拘,自有变通之道。你修为不及汝师,劲力易发难收,无以发挥更大威力。你若明白了屈曲之道,内劲直中有曲,快中有慢,便不易被人瞧破了!”贺陀罗面色阴沉,忖道:“老怪物说得天花乱坠,小和尚听得懂么?”

    萧千绝顿了一顿,又说:“时候无多,小和尚,我再传你收敛之法。”花生奇道:“什么叫收敛之法?”萧千绝道:“大金刚神力一旦出手,应无所往,威力奇大,若对手高明,故意露出破绽诱你入彀,你一击不中,对手必生凌厉反击,故而但凡出手,使一两分力须得留**分劲,不中对手身体绝不轻易吐实。”他侃侃而谈,说得都是极精妙的拳理,听得花生连连挠头。萧千绝知他不甚明白,便道:“好,你再与小娃儿打弹子,且想一想,如何既不打破他的泥丸,又将泥丸送入孔里。”

    花生只得与赵昺继续打弹,泥丸松软,赵昺年幼力弱,恰好能将泥丸弹出,又不会弄破,花生力大无穷,每每用力过猛,泥丸要么破碎,要么彼此粘住。萧千绝从旁瞧着,不时出语指点用劲之法。

    黑水内功以变化见长,花生劲力绝强可是不知变通。萧千绝瞧他与贺陀罗动手,知他败在何处,此时他身中“五行散”之毒,无力再战,深知唯有花生能与贺陀罗相抗,无奈之余,只好破除门户之见,指点他用劲法门,虽是只言片语,却处处直指花生的缺失。得了大高手指点,花生渐渐摸透用力轻重之妙,缓急之巧,不到半个时辰,接连将赵昺的泥丸打入洞孔,泥丸丝毫无损。萧千绝点头道:“小和尚,你用上这些道理再与贺臭蛇斗一斗。”

    花生心中七上八下,但知一战难免,只得挠挠光头,依言站起。贺陀罗早已不耐,更不说话,右拳摆了个小圈,嗖地击向花生面门,正是“破坏神之蛇”的精妙招数。花生挥拳迎上,拳到半途,忽地极快圈转,扑地击中贺陀罗小臂,贺陀罗手臂酸麻,拳势偏出。萧千绝点头道:“直中见曲,这招使得不坏。”花生一招得手,信心大增,双拳连绵递出,忽直忽曲,忽快忽慢,忽正忽斜,拳法飘忽不定。

    斗了十余招,两人双掌相交,贺陀罗故伎重施,劲力将吐未吐,忽如毒蛇回洞向内急缩,想诱花生一拳打空,怎料花生的内劲随之一缓,凝而不散,若有无穷后招。贺陀罗心头一惊,内力向前急送,花生反向后缩,贺陀罗一拳打空,就在他旧劲方尽、新劲未生的当儿,花生拳劲暴吐,贺陀罗胸口一热,噌噌噌连退三步,白脸微微发红。萧千绝冷笑声:“贺臭蛇,这一拳滋味若何?”

    贺陀罗羞怒交加,轻敌之心尽去,吸一口气纵身抢上,拳风纵横,声势骇人。花生得萧千绝指点,俨然身兼正邪之长,拳法于至大至刚之外横生奇变,无形中大合禅门机用,出拳随圆就方、变化无穷。贺陀罗欲要再使诡招,殊为不易。

    拆了百十招,贺陀罗功深老辣连使狠招,再将花生拳势压住,忽叫一声:“中。”劈手一爪抓破花生衲衣,在他胸口留下五道血痕,若非花生退得迅疾,难逃开膛破肚之祸。

    萧千绝眉头大皱:“小和尚年幼识浅,一时机变,难以持久,不比贺臭蛇身经百战,善能转败为胜。”此时临阵交锋,瞬息百变,萧千绝来不及指点,眼看花生连连后退,情知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气:“小和尚一败,老夫立时自断心脉,绝不受辱于奸险小人。”正当心灰意冷,忽听花晓霜扬声叫道:“花生,攻他‘云门’。”

    花生素来最听她的,左拳化开贺陀罗的杀手,右手二指一并一搅,夜叉探海般点向他“云门”要穴。还没刺到,贺陀罗神气古怪,身子一躬,飘退三尺,左足斗起,长枪般刺向花生下盘。花晓霜又叫:“攻‘中脘’。”花生心想:“‘中脘’穴在他胸口,若要强攻,岂不挨他踢中。”他不愿违拗花晓霜,不顾对方腿势涌身扑上,一拳击向贺陀罗‘中脘’穴。不料贺陀罗脚到半途,忙不迭收了回去,向后脱出丈余避开他的拳风。这么一来,不止花生奇怪,就连萧千绝也满心纳闷盯着花晓霜寻思:“这女娃儿恁地高明?老夫瞧不出的地方,她也瞧出来了?”

    花晓霜眉头微皱凝视贺陀罗,双手掐算,口中急如珠炮,不断报出穴道名称。花生依言出手,无往不利,贺陀罗束手束脚,心中惊怒莫名:“这小娘皮怎么看出了我的罩眼?”

    原来,贺陀罗少时武功未成,贪淫好色损及真元,于内力运转中生出了一个极大的罩眼,贸然来中原扬威,先后败给萧千绝与九如。他逃回西域,痛定思痛,戒色戒淫,发奋练功,竭力弥补罩眼,尽管略有小成可也无法恢复如初。他苦思良久想出一个法子,将这罩眼练得循三脉七轮运行,纵为高手看破,罩眼循脉而走,稍纵即逝也叫人无从把握。

    可他命乖运蹇,此来中原偏偏遇上了花晓霜。花晓霜身兼《青杏卷》、《神农典》、《紫府元宗》三家之长,融会贯通于医学一道,可说旷古凌今,天下一人,凡人但有隐疾,她观色望气一瞧便知。世上内功,起初都为强身健体,无不依循脉理,自也逃不过花晓霜的神眼。她见贺陀罗举动,便知他内功大有缺陷,但那罩眼循脉而行,变化难测,花晓霜本也难以瞧出。然而当日大海孤舟之中,贺陀罗为求长生之道,曾与她议论过天竺医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花晓霜痴迷医道,但有所闻无不铭记,事后加以钻研,尽皆融入中土医学。忽见花生落了下风,情急之下,凭借胸中所学,算出贺陀罗罩眼运行途径,冒险一试,果然一举凑功。

    贺陀罗处处受制,恼怒万分,忽地掣出般若锋来,萧千绝讥讽道:“贺臭蛇了不起啊,打不过就操家伙了吗?”贺陀罗充耳不闻,他兵刃在手,胆气陡增,可惜大势已去,花晓霜对他气脉运行了然于胸,一眼不瞧也能随口说出穴道。花生听得烂熟,出手越发迅猛,花晓霜一字方吐,他的拳头离那穴道便已不及寸许。贺陀罗纵有般若锋之利,也是左右遮拦,顾此失彼。

    花生一路拳法使得顺畅,气势如虹,只攻不守,将大金刚神力的妙处使得淋漓尽致。二人翻翻滚滚,又拆百招,花生忽地一声大喝,一拳击中贺陀罗的“璇玑”穴,贺陀罗身子一震出手略缓,只听花晓霜叫道:“极泉。”话才出口,花生第二拳已击中“极泉”穴。贺陀罗倒退五步,口角淌血,花生猱身上前,双拳连珠迸发,前后三拳,拳拳着肉,贺陀罗惨叫一声,身子抛出数丈连转两转,重重跌坐在地,鼻口之间血如泉涌。

    花生见状,一时愣住,忽听花晓霜叹道:“花生,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已胜了,放他去!”此言深合花生本心,向贺陀罗唱个喏道:“老先生,你不逼俺,俺也不会打你。今后你走路,俺过桥,咱们各走一边,两不相瞧。”把袖一甩,转回花晓霜身旁。花晓霜点头道:“花生,你这话说得很好。”花生得她夸奖,比胜了贺陀罗还要欢喜,摸着光头,呵呵傻笑。

    萧千绝皱眉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行事须得斩草除根,今日放过贺臭蛇,来日后患无穷。”花晓霜叹道:“他经脉断了三处,已成一个废人,就算想作恶也有心无力了。”转身对哈里斯说,“你带他去,望你父子改恶从善,否则冥冥之中必有天谴。”她神色淡定,语气从容,此时说出别有一种威严。哈里斯噤若寒蝉,扶起贺陀罗,一瘸一拐地匆匆去了。

    花晓霜又走到萧千绝身前,说道:“老先生,只盼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要与萧哥哥为难。”萧千绝冷冷道:“你若是施恩,这解药老夫不吃也罢。”花晓霜略一默然,将解药搁在石上淡淡说道:“你再与萧哥哥交手,休怪我出言帮他。”

    萧千绝冷笑道:“要帮便帮,老夫不放在心上。”抓起解药服下,长身而起,慢慢走下乱葬岗消失在道旁树林。

    花生掘了一个坑将骆明绮葬下,花晓霜拜了三拜,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山冈上归于冷清,柴扉随风而动,声如愁人叹息。花晓霜目视小屋,忽地明白,梁萧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瞧不见他的眼神,听不见他说笑,吃不上他做的饭菜,穿不上他缝补的衣裳,想着想着,泪水潸然。花生莫名其妙,搓着手团团乱转,说道:“晓霜,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赵昺踢他一脚,骂道:“笨光头,阿姨想叔叔啦。”说着也觉伤心,小嘴一扁,大哭起来。

    花晓霜伸袖抹泪,摸了摸赵昺头顶,对花生说道:“你别在意,我心中不快活,哭一会儿便好。”想了一想,又道,“花生,我曾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许下心愿,要四方行医化解萧哥哥的罪孽。唉,此事原本与你无关,你带着赵昺去寻你师父。”花生顿足道:“怎么与俺无关?你一个人行医,好孤单呢!你去哪儿,俺也去哪儿。”赵昺也落泪道:“霜阿姨,你不要昺儿了么?”

    花晓霜呆愣时许叹一口气,默默向岗下走去,突然之间,她的心中再无惊惶,也无疑惑,静如沉渊,自信超然。屡屡的劫难,叫这身罹绝症的弱女子坚强起来,就这么挟着一身独步古今的医术,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娉娉袅袅走向茫茫江湖。

    花生望着她的背影,忽觉有些陌生,直到赵昺催促方才将他背起,大声叫嚷:“晓霜,等等俺,晓霜,等等俺。”甩开大袖,一颠一颠地追了上去。

    三人形影远去,萧千绝从树林中踱了出来,心想:“除了家师与耶律楚材,老夫从未受人恩惠,而今一日之间,小和尚相助在先,女娃儿解毒在后,救命大恩,无以为报。两个小娃儿本事不弱,但心慈手软,怎敌得过世间险恶,老夫不妨随在后面、暗中护持。”他生平极重恩怨,仇者睚眦必偿,恩者涌泉相报,主意一定,迈开步子远远跟在三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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