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受伤落海,一时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悠悠醒转,睁眼一望,已是红日平西,霞光满天。

    他还在人间,大为吃惊。挣扎欲起,却觉百骸欲散,一提真气,丹田空空如也,只得闭上双目,会聚精神,重引水火,再养龙虎,从无到有地会聚真气。过了三炷香的工夫,一股冷气自后腰“鸠尾”处升起,一团热气于“神阙”穴缓缓涌动,两道微弱真气顺脉流走,每经伤处,都如利刃剜割。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梁萧聚拢真气,转了一个大周天,精力稍复。睁眼一看,天光已敛,暮色晦暗,东方疏疏落落点着数粒寒星。

    他挣扎坐起,咳出两口淤血,咳嗽牵动掌伤,痛得越发厉害,伸手一摸,竟被云殊打断了两根肋骨。他一边摸索着接好断骨,一边寻思:“我不是落海了么?”伸手摸去,坐下的土地光滑绵软,随着手指微微陷落。正在惊疑,忽听啾的一声,“土地”沉入海中。

    梁萧还没明白过来,身子随之入水,咸苦的海水向眼耳口鼻汹涌灌来。梁萧心中灵光乍闪:“不好,这在巨鲸背上!”想通此节,急急扣住鲸背,一动也不敢动。

    巨鲸越潜越深,带起一股绝大潜流,带得梁萧东摇西晃,他十指插入鲸背,拼死趴着不放。他在华山练成龟息法,在水下也能支撑一时,鲸鱼被他附身,如芒在背,非但一味深潜,更在海中翻转起来。

    梁萧心知大海微茫,不见尽头,这巨鲸便如海中的一叶孤舟,若是被它甩开,自己非死不可。他一边默运龟息法,一边稳住身形,抵御海底潜流。那潜流汹涌澎湃,冲得他数次脱手。可危急之时,往往能够发挥出超人潜力,梁萧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每次脱手,又爬上鲸背。

    这么上上下下,一人一鲸纠缠了七八个回合。梁萧终究伤重,力难支撑,但觉耳鸣心跳,经脉欲裂,脑海中一个念头若断若续:“我……不能死……莺莺……晓霜……危险……不能死……不能死……”想到二女身处险境,求生之念又起,双手如钢钩利刃,死死扣住鲸背。

    人力终是渺小,梁萧意志再强也难抗衡怒海狂涛。不一会儿,身子发轻,从鲸背上漂浮起来,知觉点滴丧失,海水源源灌入口鼻。就在这濒死边缘,忽听巨鲸发声尖啸,梁萧身子一沉,再次浮上海面。

    他侥幸脱险,半昏半醒,双手渐渐松开,身子仿佛成了空壳,再无半分血肉。过了良久,梁萧呛出一滩海水,模糊中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似晓霜、似莺莺、又似阿雪,缥缥缈缈、若雾若烟,伸手摸去,却又遥不可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脸上一热,梁萧猝然惊醒,但觉温热的水流淌过面颊。他勉力张眼,借着星辉,只见巨鲸的背上喷起高高的水柱,过了好一会儿才矮下去。

    梁萧的脸上又痒又麻,情知这水柱内含毒质,急忙闪开,将水拭去。回想那阵幻觉,花、柳二女身处险境,自己却陷在这里,不觉万分揪心。他极目眺望,靛墨似的大海起伏不尽,天地寥廓,唯有巨鲸的摆鳍声哗哗传来。梁萧瞧着星光大海,枯坐良久,不觉眼眶已湿,心想:“但有一线生死,我也不可轻易言死,直待再与她们相见……”

    这一次,巨鲸在海上漂浮许久,直待东方发白,也未潜下。梁萧行功一夜,真气终于凝聚,他挣扎起身,饥渴难耐,忽见前方凸起一物,定神望去,竟是一条人头大小的章鱼,八条软足牢牢吸住鲸背,静悄悄地就像一团肉瘤。

    梁萧心想:“还有个搭便船的?”爬上去伸手一拽,竟未拽动,又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章鱼扯落。撕了一半,连肉带汁一并吃了。他饥渴稍减,寻思这软东西无爪无牙,怎么贴得这样紧凑?细看章鱼软足,上面布满细小的吸盘,不由心头一动:“鲸背光滑,若用‘吸字诀’,以内力附着其上,也许更为省力。”想罢脱去上衣,裹住半个章鱼,负在背上,继而正面朝下,手掌小腹贯入内力,如同一大二小三个吸盘,牢牢吸住光滑的鲸背。不一会儿,巨鲸又发一声鸣叫,向着深海潜去。

    梁萧已有防范,不再慌乱,施行龟息妙术,随那巨鲸潜行。过了两个时辰,巨鲸重又升起。梁萧浑身酥软,恨不能一头躺倒,再不起来,但又不知巨鲸何时潜没,唯有强打精神,将剩下的半只章鱼吃了,闭目运功不辍。

    如此沉浮不定,又过一日。梁萧发觉巨鲸潜行,实为就食。这条怪鱼也不知活了几百几千年,体形壮如山峦,不离不弃,追逐一个庞大鱼群。它潜行掠食之时,只须摇动嘴边长须,就可将无数海鱼赶入口中。梁萧在海中无法张眼,但知觉极灵,逢有海鱼经过,出手便抓。第一日便擒了四条大鱼,每条腹内都有黑色鱼卵,鲜美异常,梁萧吃在肚里,但觉遍体阳和,精力大涨。

    又过两日,梁萧附身鲸背,渐自习惯,海面上以常法吐纳,入水则倚仗龟息。即使如此,仍是惊险,那头巨鲸兴之所至,往往潜得极深,深海中水压奇大,逼得他血气沸腾,只凭极强的求生欲念,始终忍受下来。但每经历过一次,上到海面,梁萧都觉浑身瘫软,仿佛大病一场。

    这么日夜不眠,梁萧的真气不但未见衰竭,反而更趋浑厚。三日不到,掌伤康复,气脉流畅胜于往昔。不过六日光景,他体内的真气越积越厚,凝若实质,粒粒如珠。这情形前所未有,梁萧百思不解,唯有暗暗称奇。

    这一日,巨鲸潜入海中,梁萧如常伏在它的背上。忽听一阵怪异声响顺着水流悠悠飘来,若合符节,仿佛一段乐曲。忽而雄壮激昂,忽而宛转低沉,时如雷霆轰鸣,时如流水潺潺,变化莫测,不似人间之乐。许多音调,梁萧有生以来也从未听过,不觉暗生好奇,倾听半晌,发现这乐声竟是巨鲸所发。不多时,鲸歌渐渐宽宏奔放,透出莫名欢欣。

    梁萧沉浸其中,周身的气血不知不觉随那乐声运行,忽而如沸如怒,忽而若有若无。气血一乱,龟息法也被扰乱,梁萧连呛了两口海水,醒悟过来,慌忙收敛心神,回复原状。

    巨鲸一路高歌,直到浮上海面。梁萧盘坐运气也几度被它带岔呼吸,侧耳倾听半晌,心头微微一动,想起那日在临安郊外,自己被释天风的鼾声引乱呼吸的事儿。

    梁萧心思跳脱,登时异想天开:“释岛主的呼吸导引出‘乘风蹈海’的内功心法,我且试试,这巨鲸的呼吸引得出什么?”好奇心起,也不顾身在难中,放松周身真气,任其所之。不一会,真气被那鲸歌引得异动起来,东蹿一下,西钻一下,不消片刻工夫,内脏筋骨,肌肤毛发,无一不被真气充盈。

    练了四个时辰,巨鲸再度下沉。梁萧收敛神意,浑身真气溶溶泄泄,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番入水,潜行两个时辰,浮上水面之际,他也不觉太过疲惫。

    巨鲸不知为何,沉浮之际始终放歌不绝。梁萧一旦浮上水面,再又依它旋律,闭目练功。时候一久,他发觉这鲸歌并非浑然一体,而是分作十三段,周而复始,循环不绝。自家真气随之运转,也生出十三种变化。初时梁萧唯有身处海面才能修练这路内功,练至后来,便至深海之中也能习练无碍。

    如此练了三昼夜,到了第四日夜中,梁萧只觉体内真气起伏,势如大海汹涌,不吐不快,忍不住出掌击鱼。往时海鱼须到一尺之内他才能出手击打,怎料如今手掌一挥,便带起一股激流,将六尺外一条大鱼震昏。梁萧连出六掌,震昏六条海鱼,最远直达一丈开外。此时忽听鲸歌停止,巨鲸悄悄浮上海面。

    梁萧坐起身,体内的真气混沌如一,无分阴阳,而神意所至,又可阴阳化生。他怔忡一下,跳起来仰天大笑。原来,他受鲸歌导引,数日中运转乾坤,昼夜苦练,竟被他另辟蹊径,练出了一门前所未有的绝世内功。

    梁萧狂喜一阵,又想:“我随巨鲸挣扎求生,龟息不辍,故有精进,再得鲸歌中的奇妙音律导引,终究大成。这门内功源自《紫府元宗》,成于大海长鲸,鲸歌乃巨鲸之息,不妨叫作‘鲸息功’。”想到此处,他站起身来眺望碧海,忽又喜悦烟消,悲从中来:“身处这汪洋大海,就算天下无敌又有什么用处?”

    自伤自怜之际,忽听数声鸣叫,与巨鲸叫声相类,只是细弱许多。梁萧好奇望去,巨鲸一旁浮起两个圆头圆脑的小鲸,拱着巨鲸身子,状甚亲昵。梁萧恍然大悟:“鲸大婶唱歌是因为要生娃娃,无怪歌声里总有一股勃勃生意。”看着两头小鲸,梁萧童心大起,俯身轻抚小鲸背脊。两头小鲸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似在与他嬉戏。

    过了两个时辰,巨鲸下沉,梁萧练成“鲸息功”,与巨鲸呼吸相合,随其所之,不觉疲累。过了一阵,突然知觉,身边的海流忽冷忽热,变化微妙。以前他专注自保,无暇分心别顾,如今内功增长,是以发觉。梁萧心中惊讶,用心体会海流的冷暖变化,渐渐明白:“这大海看似浑然如一,其实也如人体一样,内中的海流有阴阳之分。《紫府元宗》上说:‘宇宙之初,天地本无,无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开,阴阳乃成。’看来无论天地也好,人体也罢,乃至于苍茫大海,全都不离阴阳之理。”想到此处,身边阴阳海流奔腾沉降,激荡冲突,端地变化无穷。梁萧心头忽动,生出一个模糊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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