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笙设想过无数次,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午后,静静离开王府。

    或许会失落,或许会思念,但绝不会像如今这样破败。

    在破旧的小车里,恒景眼对着水笙,忽然开口问:“水笙,世子还回来找我们吗?”

    水笙摇摇头。

    但心里清楚,也许等待她们的,可能是生不如死。

    “要不是你勾/引世子,我们怎么会出事!”恒景眼睛都哭红了,她比大家都更难接受被发卖的事实,“你个贱蹄子!都怪你!都怪你!”

    竟然伸手就来掐水笙的脸。

    旁边两个丫头竟然跟着哭了,一道扑过来想掐水笙。

    四喜猛地撞开恒景,“我呸!你们想杀人啊!”

    “你知道我们要被卖去哪里?!出了王府,世上哪里还有真正干净的地方!我们以后再也找不到好婆家了!”恒景一边哭一边嚎,“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现在好了!我连找人买我回去都做不到啦!”

    “好人家?!”四喜哼了一声,“好人家就把你卖了?!”

    恒景不可思议地看着四喜。

    “我告诉你恒景,”四喜一字一顿,“别以为自己高贵着呢,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你要是再找事,别怪我动手!”

    “你!”

    “吵什么吵!等会把你们都卖给杀猪的,看你们还吵不吵!”车把式猛地吼道。

    大家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四喜拉着水笙,缓缓说:“水笙,你要信世子,他会来找我们的。”

    水笙看着四喜的眼睛,那样温柔,又那样郑重。

    “四喜,谢谢你。”

    车里出乎意料的宁静。从那场争吵后,大家开始小心翼翼,连素来挑三拣四的恒景,都开始说软化讨好看着她们的婆子。

    水笙她们隐隐打听出,是要往南边走。

    从南边来,现在又要回南边去了啊!

    那一/夜,水笙梦见了从小生长的家,梦见了照顾自己的婆婆,梦见了给自己一个馒头的小男孩。她甚至已经忘了那个男孩子的名字,只记得在那场滔天的洪水中,全都是饿得快死的人。

    水笙也发病了。

    似乎是水土不服,可很快就变得有些不寻常。

    高烧和发热,让四喜几乎以为水笙就要死了。

    “妈妈我求您了妈妈!她是世子的人!世子总有一天要做王爷的,您就算给他留个情,给水笙请个大夫妈妈!我求您了妈妈!”

    四喜哭了跪,跪了哭,终究还是没能请到一个大夫。

    “请个大夫三两银子,水笙姑娘顶多值十两,”婆子叹了口气,“死了也好,给世子留个念想。王妃是想着把水笙姑娘卖去见不得人的地方呢。”

    “妈妈,您就放水笙一条命!”四喜抱着那婆子的腿,“我给您当牛做马也愿意,您救救水笙!”

    那天夜里,风特别冷。

    水笙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四喜,说:“四喜,你要好好的。”

    她的眼睛是那样亮,那样温柔。

    四喜忽然全身一震,抱着水笙,嚎啕大哭。

    婆子和车把式惊醒了,过来一看,都是摇摇头,“这姑娘不行了,四喜,你也就别抱着了,早点埋了,不要扰了安宁。”

    婆子拉住四喜,车把式一把扛起水笙,就像是扛麻袋似的。恒景等人都从梦中醒来,眼睁睁看着水笙最后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四喜忽然喊道:“世子,您在哪啊!世子,您快来救救水笙啊!”

    这声音响彻夜空,宛如夜枭一般惨厉,震起林中沉睡的乌鸦,纷纷“呱呱”地飞过头顶。

    然而,却没有人回答。

    她的声音是这样凄冷,是这样无助,可终究,没有人回应她。

    四喜跌坐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

    那头陆言骞却被挡在京城大门外,如何也不准他出去,即便他派了人出去,自己终究还是被困住了。

    陆言骞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孤鹰被囚在牢笼里,而陛下,就是那持笼的人。他不动声色地用亲情作为诱饵,用权势做笼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他困在其中。

    他想要反抗,却无从谈起。

    就连挚爱被驱逐,甚至可能从此生死两别,他都无能为力。

    他想起自己曾对水笙说:“你相信我。”

    他也想起自己对水笙说:“我们可以关起门来过日子,一切都会好好的。”

    可他什么也做到。

    他唯一给她算是承诺的红宝头面,如今正躺在他母妃的首饰盒里。满心以为能操纵这一切,却被自己最亲的母亲给伤害。

    空对着城门和家门,忽然觉得无路可去。而那些追随他的朋友,在他父亲去世这个敏感时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就连郝三公子,都没有再出现。

    他忽然想起父亲对他说,京城中的人,更多的是见风使舵。这是他们谋生的本领,它不管一个人是否聪明,只管看他是否够狠。

    他原以为不是这样。

    至少眼前还不该是这样,他的西陵王府还是背靠这西北的大军,他还是西陵王府的世子。

    他不能去找那些人,至少他的尊严不允许,他的理智也告诉他,能帮他的只有他自己。哪怕是口口声声为他好的母亲,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伯父,甚至是一直照拂他的皇祖母。

    可他看到了赫柔儿死在自己面前,看到了那种情义,就更难接受眼前的冷漠。他想起那一刻水笙对他说,我愿意陪着你。

    水笙从不要求他做些什么,也从来没从他这里拿走什么,他对水笙,甚至还不如对郝三公子来得好。可水笙却为他挨了一次又一次的板子。

    她从来不曾负过他。

    那日他问她,是否愿意同赫柔儿一样随父亲赴死。纵然水笙嘴上说不愿意,甚至心里的确也不愿意,他却恍然间明白了——她不是不愿意为了他死,而是不愿意就这样殉/葬。她明白活着的意义,她比赫柔儿,来得更加坚强。

    可最终,他生生逼走了最后的这个人。

    就在此处,他忽然觉得这个繁华的京城是这样陌生,这样局促,局促到想回到边疆,回到无知无畏的时刻。

    可他明白,这不可能。

    他心中只有一个小小的期待。

    期待着,期待着水笙能像是塞外的草,经历过寒冷的冬天,依旧能在春天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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