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微舒,春光好。
    小店外十数丈处正好有一个凉亭,亭前站立着一匹汗血宝马,马局谪站在马旁,等待着亭内君如意的吩咐。
    君如意就坐在亭中,望着绵延伸展的道路,仿佛正在期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他在等谁?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道路尽头忽然已多了一条人影。
    远远望去还只是一点,但不过眨眼间,已来到亭前。
    若非是青天白日之下,难免不让人觉得那是鬼!
    可是这人的到来,即使在青天白日之下,那双眼眸中露出的锐利之色,还是能让人感到一阵森然之意。
    马局谪向这人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就解开缰绳,驱马而去。
    马蹄之声密如急雨,顷刻间已消失在这条道上,竟比这人还快上一分。
    那人缓步走上阶梯,身形步履一同常人一般,可是自然而然地沉凝之极,就像一重无形的墙壁向君如意压了下去。
    君如意只觉呼吸之间都已有些窒重,但他仍旧保持着温文有礼的微笑道:“战云先生!”
    战云先生“哼”了一声,气势稍稍弱了一些,冷冷道:“你这次打扰我,我本不会对你客气的!”说着伸手自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又道:“若非看在这柄剑上的话。”
    君如意只是微笑着,忽然也自怀中取出一个剑鞘,送了过去。
    战云先生还剑入鞘,仔细端详了半晌,忍不住仰天长叹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再看到这一柄剑!”
    君如意的瞳孔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哀伤之色,跟着淡淡道:“前辈可看出这是谁的佩剑?”
    战云先生道:“此乃昔年天下第一剑,秋远帆的佩剑!”语声之中大有伤感怀念之意。
    君如意淡漠道:“若真是天下第一剑,家父也不会胜不了先生了。”
    战云先生霍然抬首,望着君如意,一字一字地道:“秋远帆是你的父亲?”说到这里,却又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若非他的儿子,决计拿不到这柄短剑,亦不知这是我们彼此间友情的见证。”
    君如意道:“这一点倒是我未曾想到的。”
    战云先生道:“你也不必为你父亲遗憾,他胜不了我,我也胜不了他!”
    君如意微微叹息了一声,道:“自从最后一次与您一战以后,家父始终找不到您刀法中的破绽,空费数月心思,最后积劳成疾,引发旧伤,已然仙游了。”
    战云先生微微叹息一声,似是早已料到有此结果。
    君如意继续道:“家父仙游前曾嘱咐过我,秋之一姓不可再用,隐姓埋名于江湖,才不会被以往的仇人寻到。而我自知剑术再怎样精研也超越不了家父,是以一心从商,今日方才有此成就。”
    战云先生忽然打断他的话头,道:“我与你父有旧,与你却半点没有瓜葛,咱俩原本不必见面的。”
    君如意点点头,道:“您说得对,只因我对您还有怨气!若非是您,家父或许不会仙逝这么早!”
    他这一番话说得甚是淡然,可是其间所蕴含的怨恨却深厚之极,然而在此时仍旧不忘用敬称,连战云先生也不禁微微变色,道:“你想怎样?”
    君如意这才笑了一笑,道:“之前让您去杀的那个年轻人,您知不知道他是谁?”
    战云先生心底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是还是直接道:“不知道,没那闲工夫问!”
    君如意道:“您应该问的!那少年单名一个朔字!”
    战云先生忍不住道:“他姓什么?”
    君如意道:“杨!”跟着大声道:“杨战云的杨!”
    杨战云心头一震,踉跄退了一两步,才站定身子,厉声道:“难道那孩子是我的儿子?”
    君如意笑了笑,道:“您总算想到了!可惜有点晚了。那马局谪骑的是汗血宝马,此刻已到了地头,赴约的是杨朔,赴的是生死之约!”
    杨战云身形如电般先前迫去,右手一探,拿住了君如意的脖子,厉声道:“你怕是想死!老子昔年虽然立誓不再伤人,但今日纵然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一命!”
    君如意双足腾空,呼吸渐觉困难,却仍保持着笑容,他自始至终未曾出手招架过,似乎知道自己纵然挡架也是无用。
    在这么一刹那间,杨战云仿佛在君如意身上看到了秋远帆的身影。
    那种倔强,宁死不屈的模样!
    杨战云随手将君如意的身子甩了出去,展开惊鸿般的身形沿着地上的马蹄印追去。
    君如意只觉全身都快散架,这么一甩之力居然如此之猛,连他也是意料之外。
    还好他从头至尾没有动过反抗的念头,不然被杨战云察觉以后,断难逃生。
    他在地上将内息调得稍稍顺畅以后,才勉强站起身来,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狞笑。
    可惜他笑得也太早,因为身后已有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掠了过来,那人手掌一伸,已按在君如意背后的“大椎穴”上,冷冷道:“秋远帆是不是你老子?”
    君如意脸色骤然凝固,强笑道:“沈先生你是何意?”
    沈轻弗冷冷道:“答非所问只能死!”
    君如意已自对方语气中发觉出一股厚重的杀机,这时很快就想到沈轻弗跟父亲之间只怕有什么愁怨,此刻说什么也得先应付过去,只要对方手掌松开,就未必怕他了,于是迅快道:“不是!”
    他话声未了,沈轻弗掌力已然催动,只听得“砰”地一声骤响,君如意飞出数丈,摔得血肉模糊。
    一个平生讲究高贵优雅的人就死得这样难看!
    沈轻弗轻蔑地笑了笑,道:“杨朔是我养大的,你没资格替我决定他的死活!”原来他早就存下了杀君如意的心,那番话不过是转移君如意的注意力罢了。
    马蹄印最后隐没的地方就在前面那片密林中,杨战云身法如电,片刻间已驰入密林旁,眼见一条人影正在路边来回逡巡,正是马局谪!
    杨战云此刻又惊又怒,当即断喝一声,“看招!”陡然身子刚刚跃起,右掌顺势向下劈落。
    掌随声至,等到马局谪发觉掌力临头之际已是避无可避之际!
    马局谪深知杨战云此刻武功几乎算是天下间罕有敌手,对方发出的招式除了竭力避开,绝没有命去接!
    可是形势迫人,这当口不得不接,却见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陡然探腰取鞭横档作截。
    这是生死一发之际,在这一瞬间里,他取鞭挡架的速度乃是毕生头一遭这么快,他果然挡住了!
    可是身子却凝立当地,动也不动,杨战云身子却向后飘退,看也不看他一眼,扑向左前方四丈外的大树边。
    他身形带动的风力一激,马局谪向后便倒,一条细小血线自头顶延伸到脖子上。
    原来马局谪虽然以鞭子隔开杨战云那一劈,但是多年来的精修下,杨战云已可将自身劲气化作刀气伤敌。
    这等打法残忍已极,一出手动辄取敌性命,过于阴损,但若非被激到如此怒火,杨战云也不肯使出如此狠辣的手法。
    杨战云身形未至,已从兵刃扑击之声中听出是三打一之局面,耳听得一声粗声道:“杨朔,认死吧!”
    只听到这里,恰好是杨战云换气借力之际,只见他足尖自地上轻轻一点,便如一只大鸟般自杨朔头顶上掠去,飞将军般隔在这四人中间。
    他右手衣袖挥出,一股罡气直迫眼前三人,左手指虚空连点三下,“嗤嗤嗤”迭声中,那三人俱都被点了昏穴,当当当手中兵刃掉了满地。
    原来杨战云杀了马局谪以后,又回复了多年苦修时的自持,让他猛然惊醒不可妄作杀业,是以此刻只是点了对方三人昏睡穴道。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欢笑声,那人跟着快步扑了上来,杨战云心头一阵激动,回身张开双臂只待抱住杨朔。
    杨朔一扑入怀中,杨战云满面欢喜之色骤然凝固,双手一振,将杨朔摔了出去,失声道:“你不是杨朔!”
    眼前这人赫然是小吕,小吕被杨战云这么一摔,只是踉踉跄跄摔退几步,随即借着对方的力道倒纵离去,狞笑道:“可惜你反应得迟了!”
    原来杨战云胸口已然多了一根其色如墨的黑针,不问可知此针具有奇毒。
    针上毒性猛烈无比,迅速窜入脏腑之中,当此之时,杨战云只觉全身都似已开始发麻,根本来不及去追杀小吕,马上盘膝运起数十年苦修的内功驱毒。
    小吕掠出四五丈后才勉强将内息调匀,再有三丈便可出了林子,林外正栓着一匹汗血宝马,一骑上马,此后天高海阔。
    谁知就在这时,耳畔冷冷地传来一个声音道:“留下解药!”
    短短四个字却是在四个不同的方位发出,原来第一个字响起时小吕已运起毕生所学之精粹轻功躲避,谁知道不管避向哪个方位,这声音都如附骨之疽般紧紧相随。
    对方话声一停,小吕脚步亦停,眼前已出现一个身影,是杨朔。
    杨朔来时发觉不对劲,那时候他想着的是若为了救人,单刀赴会也没什么;但这回却是单人匹马闯入别人布好的阵势中,不免太过于愚蠢,于是也躲入暗处,打算跟这群人玩捉迷藏。
    没想到躲在暗处的杨朔眼睁睁地看了这么一场大戏,及至小吕逃脱时,知道再不拦住小吕,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小吕低着头,不敢往前看,却见地下的身影越来越近,口中颤声道:“饶我一命,解药在这!”说着自怀中取出一条小布。
    布内包有东西,他一点点解开,口中道:“解药就在这里面!”这话还没说完,手上小布猛地一扬,刹那间化作千百点银光朝着眼前射去!
    就在射出的前一瞬间里,蓦然间身侧仿佛幽风一拂,一道人影悄然掠过,喉咙凉了一凉,“砰”地一声,七煞刀已在小吕脖子上开了一线!
    小吕临死前眼睛是睁开的,他死也不信这一刀竟然这么快!
    杨朔微微叹息了一声,道:“你虽然该死,但你若是不这么狠,迫得我退无可退,或许我手中刀还能留一点情。”
    到了这时,杨朔忽然觉得以君如意的为人,只怕不会留下什么解药,也不去搜小吕的身,身子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杨战云。
    杨战云盘膝于地,头上升起袅袅白烟,一张脸黑得发亮,可见得正在用他那绝顶的内功驱毒。
    但这一根小小的银针的毒性竟然强得出奇,以杨战云的内劲也只是够压制毒性。
    杨朔沉吟片刻,俯身将地上其他三人身上的几处重穴闭了,让他们即使醒了也伤不了人,这才盘膝于杨战云身后,双掌贴住杨战云背心,运起内功助他驱毒。
    这两人一是老一辈武林名家的顶流,一个则是新生一代年轻人中最为优秀的。
    以这两人的修为也得到了晚上才大功告成。
    只听得“叮”地一声轻响,那根发黑的银针掉到地上,很快恢复本来颜色,杨战云的面色也渐转红润起来。
    杨战云长长吁了一口气,有些虚弱地道:“多亏了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递给杨朔,道:“里面有一颗丹药,吃了可以迅速恢复体力,功力也能有所增进。”
    这一粒丹药费了他数年时间,也才从一炉十八粒之中存得一粒,本来是连自己都不舍得用的,如今说给便给,便如寻常丹药一般。
    瓶子里的药一入口,杨朔本已渐渐衰弱的身子迅速恢复了体力,连功力都增进了不少,再调匀了片刻内息,已可如常人一般直立行走。
    杨战云欣慰地笑一笑,道:“很好,想不到你恢复得这么快。”说着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着杨朔,越瞧越觉得与自己甚是相似。
    杨朔讶然道:“您看来虚弱得很,这颗丹药不该给我的。”
    杨战云涩然一笑,道:“无妨,不过先前我总算传授过你一些刀法诀窍,你可否照顾我几月?帮助我恢复?”
    语声之中颇为期待,盼望。
    杨朔情不自禁地道:“可以!”跟着背过身子,道:“我先背您出了这座林子。”
    当下背了杨战云,两人一齐出了林子,很快找到了一间客栈投宿。
    这一夜杨朔就在杨战云床前守着,与杨战云待着的几天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出奇地觉得踏实,相处之时也十分之融洽。
    杨朔心里很自然地生出与杨战云亲近之情。
    他当然不知道这实在是出自于父子间天生的血肉之亲。
    到了第四天,杨战云表面已恢复得跟平时一样,只不过功力只有原来的三四成,还得重新慢慢凝聚回来。
    这天晚上杨朔从外头进来见杨战云时,面色颇为沉重。
    杨战云本来打算这一两天内就和杨朔相认,但见了他的面色,又消了此念,温声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杨朔犹豫了一会,道:“您的伤怎样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杨战云怎会不懂,便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去办的?”
    杨朔点了点头,面上已有痛苦无奈之色。
    杨战云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人的一生总会遇上一些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武功纵然练到绝顶,亦无法摆脱此等囧境。”
    他没有问杨朔去办什么事,只是道:“既然非做不可,但求问心无愧就好,你去吧。办完了也不必回来了。”
    杨朔忍不住道:“您不再见我了?”
    杨战云微笑道:“恰恰相反,等我伤完全好了以后,我会去找你的。”他又补充道:“我不能成为你的累赘。”
    杨朔面上露出感激之色,情不自禁地道:“您若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这话说完才想起有些不好意思,忙退了出去,却没见到杨战云的眼眶已然湿润了。
    杨战云喃喃道:“孩子,以你今日的成就断不在我年轻时之下,不管你将会面对什么事,我都有信心你能处理好!”
    初五,河岸边,生死相决!
    弗。
    杨朔看完就将信纸压在桌上的一个茶杯下,转过身,推开窗,窗外漫天繁星。
    春风拂来,携带着远山独有的木叶芬芳。
    他忽然发现人生竟是如此的美好,可是明天的一战生死实难论定,何况他对沈轻弗始终怀有感激之情。
    如果明天我死了,自然万事俱休;如果我还活着,那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他忽然想起了宫冷泪,路大章、雷凌。
    她又在何处?
    他们又在何处?
    漫漫长夜终于逝去,杨朔立在窗台上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夜!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杨朔携着七煞刀,出了客栈门口。
    路有早行人,却有人更早!
    杨朔到的时候,沈轻弗已经站在那里。
    他的脸色漠然,一如往常,可是杨朔总觉得有点不同。
    “你来得很早!”沈轻弗道:“你这习惯保持得很好!”
    杨朔道:“还是您教的好。”
    听到这里,沈轻弗的脸色忽然就变了,陡然厉声道:“那我有没有教过你背叛我?”
    “我是人,不是提线木偶,你又怎能让我听你一辈子的话?”
    杨朔看着沈轻弗,愤怒的沈轻弗跟平时确实不同,至少现在看来,他又老了许多,离上一次见面还近,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有这么大的变化?
    沈轻弗冷笑道:“那好,你出手吧!”
    杨朔本就没什么战意,这时忍不住道:“不如我们罢手吧!”
    沈轻弗又是冷笑一声,道:“你若不想打,先交出七煞刀!”
    杨朔立即解下七煞刀,抛了过去,他的出手很稳,只要沈轻弗伸手一接,就能接入掌中。
    但是沈轻弗从头到尾一直注意着杨朔,这时见他抛刀过来,脸上的神色始终平静得没有一分波澜,心念一闪,伸出去接的手突然又收回来,退后了一步,“叮”的一声,七煞刀插入沈轻弗脚下的泥土地里,入地一分。
    杨朔果真是简单一抛,并没有耍心机!
    沈轻弗脸上一红,“哼”了一声,道:“你别以为交出刀我就能饶你一命!”
    杨朔柔声道:“弗叔,你老了,以前还有我,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以后的日子自己保重!”这话说完转过身就走。
    他走得并不快,一如以前辞别沈轻弗时的模样。
    但以前杨朔去了还会回来,以后呢?
    沈轻弗看着杨朔的背影,好几次想要出手,但终究出不了手,他又何曾在人背后出手过?
    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渐渐的,杨朔的身形只剩下远远地一点,终于消散不见!
    “以前我也是这样看着他出门的!”这个念头莫名地涌上心头,他茫然若失,犹在品味着杨朔留下的话,“难道我真的老了?”
    岸边有水,流水自镜,镜中人发已斑白,脸上又添了数条皱纹。
    沈轻弗竟似吓了一大跳,踉跄着后退数步,衰老也是人的一大天敌!
    他半生沉醉于武功,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费尽心思培养的义子又反目成仇,到如今即使得了这柄七煞刀,又能如何?
    越想越乱,突然间仰天哈哈大笑,转身踉踉跄跄走了,连七煞刀也不顾了!
    流水潺潺,微风轻拂,花香细草鸟语间,正是春意盎然时候。
    突然间一阵轻快的马蹄声自远处而来,马上少年身着劲装,腰携宝剑,正是春风马蹄疾,少年意气风发时。
    驰近河边,那少年翻身下马,正准备去河边喝上一口水,再行上路,他走到一半,忽然就看到地上插着的一把弯刀!
    普普通通的一把刀,不知为何竟然有如此勾魂夺魄的魅力,转身一步步走近,浑然忘了口渴。
    他四下察看,又高声叫喊,没有人声,没有人迹!
    他的心火热跳动着,颤抖着手,拿起那柄七煞刀,“呛”地一声响,刀身微微出鞘,淡淡的青光映入眼帘。
    他不再犹豫,拔刀出鞘,一式“风卷残云”使将出来,招是好招,刀是好刀!
    一路刀法舞完,竟是说不出的畅快适意,他仰天大笑,抛下腰间的宝剑,牵过正在饮水的马,马不停蹄地走了!
    刀气所过,只留下乱草,残花,惊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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