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十年后

    一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一传出。让向往大学的人和想摆脱困境的人高兴,让更多的人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许多变化即将开始。

    李轼他们都很兴奋,在茶馆里议论起来,共同的一个想法就是熬到头。省招生简章出来后,却让他们非常失望,空欢喜一场,他们都没有报考资格。

    方二很生气,把茶碗往桌上一放,大发牢骚:“还是一帮球官僚!脑壳还是很僵化。上头都放开了,下头还不放开!”

    杨建国今天也没有心思下棋,他也端着茶碗到李轼这一桌来摆龙门阵。一听方二的话,就跟他开玩笑说:

    “方二,你尽想好事。让你下乡,你装病不去,现在恢复高考,你想去。哪有这种好事,甘蔗只有一头甜。”

    “装病咋了?我就是不愿意去。不装点病,把我整成坏人,哪个受得了?这些年我下乡的同学招工出来,我从不羡慕,那是他们在农村修炼的结果或说补偿。再说从道理上讲,其他没下乡的在职人员都可以考,凭啥不让我参加考试?”方二也笑嘻嘻地回答,然后又转向李轼,“李轼,你说对吧。”

    “当然对。不让我们考一点道理都没得。不过,方二你不用着急,有了初一,就会有初二。今年不行,说不定明年机会就来了。你想,10年浩劫积重难返,有多少大事需要上层料理,‘文革’刚结束一年就恢复了停止多年的高考,已是很不容易。中国人信奉随大流,多数人都走了下乡的路。政策首先得顾忌这大头,没下乡的毕竟是极少数,算是小小头吧,让你多等等,也不为过。”李轼回答。对省招生简章,他心里也很不了然,却相信一旦坚冰解冻,一江春水就会汪洋恣肆,哪个也拦不住。

    “李轼说得对,明年肯定会有机会的。你们看过去被打倒的那些官儿,现在都一个一个地爬起来。政策肯定还会进一步放开,旧东西要恢复,新东西也会出现的。不然还改革个啥!工农兵大学生已经停止招生,说明那种方法不行。高考改革只是开头,很多东西都会有变化的。”吴能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已经看到一年后的情景。但那平静后面的喜悦心情,让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

    李轼晓得吴能的家族在北京、上海、海外都有很多亲戚。他有更多的信息渠道,说的话应该是有依据的。

    “当初我老爹以为我下乡了,表现好就能调回城,现在也不相信了。我在农村9年,招工招兵从来都轮不上。赶上过几次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生产队推荐时还有我,到大队到公社推荐的时候就没有我,都是球走后门的。有些人是被推荐了,到最后也仍然是当分母的命,最终走成的都是有权或有关系的人。跟老子不改就没平头百姓的活路。”杨建国说。一晃他已经下乡10个年头,此中味道,他最清楚。

    ***

    吴能的话说对了。1978年的省招生简章专门有一条规定,因病未下乡或因病返城的知青,若体检后医生认为病好了,可以报考。而既没下乡又无手续的知青,没有被提及,明摆着这种人没资格参加考试。这一来,大家的心里都踏实了,资格有了,他们都不担心考试的事。

    他们也注意到招生简章中有一条,对25周岁以上考生的报考志愿已有所限制。这意味着所有老三届的考生都属于此列,意味着明年的年龄要求还可能收紧。那就是说今年可能是他们参加高考的唯一机会。

    几个人聚在江边,方二说:“我看过去年的考题,没啥难度。今年是全国统一出题,就算再难点,也难不到哪里去。我就等着进大学了。”

    李轼想到钟益生,几年不见,不晓得他是否参加高考。他对吴能说:

    “老吴,当初要不是钟益生劝我们办病残手续,现在还是不让考。”

    吴能说:“这就对了,符合体制的要求,就让你考,这既是体制的坚持,也是体制做出的让步。这个群体也必须向体制让步,得把自己弄来符合体制的要求,哪怕是装病。你得有手续,是体制认同的,没有的就不能考。”

    李轼一笑说:“老吴,啥事到你嘴里都成了理论,整得一条一条的。我看简单,就一条,社会总要进步的。就像这金沙江的水,长流不息,越流越远,岩也好,滩也好,山也好,峡也好,都挡不住它。”

    “我看还是建国去年的话说得明了,不改就没有老百姓的出路。”方二说。

    李轼在心里想,改革开放让中国从禁锢和封闭中走出来,改革开放促进了国家根本性的进步。民心所向,改革开放还会往前走。

    ***

    钟益生带着老婆儿子回来探亲。大家一看,原来他的老婆就是袁敏,她跟李轼他们是小学同学,跟吴能方二他们在“文革”中也认识。袁敏上山下乡时没有去。后来钟益生去渡口工作后,袁敏和他谈上朋友,两年后也过去参加工作,也是以照顾家属的名义。

    方二故意拉下脸说:“钟益生,你这小子,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啊!娃儿都这样大了,也不先打个招呼,跟老子不够朋友嘛。”

    杨建国一笑,为钟益生解围说:“城圈圈太小,转来转去都是熟人。”

    “建国,真应了你这句话。方二,你少说我,我听袁敏说,你跟小马好上了。我没说错吧?”

    “大男大女了,还说啥。”

    “方二,你们总算熬出来了。”

    “咋样,这就叫逆境出人才嘛。”

    “算了吧,方二,你还是豪气不减当年,敢夸口。胡子都一大把了,还人才。要我说,这种逆境还是少来点好。逆境能出几个人才啊,相反是毁掉了数不清的人才。我们无非是运气好点罢,赶上末班车。”

    李轼说完,又问钟益生参加高考不?钟益生说,老婆、娃儿、家务事,一大堆。去年就没有参加,今年再说吧。李轼想他是有家室的人,想法已经跟当初不一样。

    一日,李轼去找孙友忠,问他咋想的。孙友忠说:“不要说我没资格报考,就算是有资格报考,我还能考上吗?一个初中生,丢开书本10多年,原来学那点东西早还老师去了,拿啥考。”

    “那你哥和紫罗兰他们呢?都是高66级的,应该没问题吧。”

    孙友忠没说话,摇摇头。

    李轼没再问,去年的高考中,不少参考的老三届学生都抱憾而归。他心中感慨万端,10年前他说过,情况会变的,如今兑现了。10年前,孙友忠说过他们只能自生自灭,也兑现了。李轼心里明白,恢复高考的措施,对大多数老三届学生来说,实际上已经不是机会了,对下乡的如此,对不下乡的也如此。10多年的时间消磨,他们已不再年青,他们已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对他们来说,不单是高考的机会逝去,人生的许多机会也逝去。

    ***

    一天,在江边,吴能先到,随后李轼和杨建国也到了。方二到得晚,一看杨建国也在场,就说:“建国说得太精辟,这个城圈圈太小,转来转去都是熟人。你们猜我碰到哪个了?”

    晓得他在卖关子,大家都不作声只看着他。方二憋不住了说:“我碰到雷医生,一别九年。他又负责我们城区的体检。他一见我就笑,说你还用查吗?完全健康,说罢用笔在体检表上一阵划,最后‘啪’的一下就把章盖上,说祝你考试顺利。我说我也准备学医,准备跟你当同行。”

    方二一说完,一个倒立又竖起来,在沙滩上转圈。听方二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说,这是方式幽默。方二一听大家的笑声,放下身子接着说:

    “是啊,整10年,我们一起看着这江水日复一日地流去。这种日子也要一去不复返,今后要在一起游泳恐怕难了,都得各奔东西。”

    方二的话充满感慨,10年的光景把本是年青的人磨得不年青。李轼点点头没说话,他想10年蹉跎,连方二这个豪爽的人也有了惆怅。这时,吴能也停止行走,对大家说:

    “1966年我离大学之门就一步之遥,隔着一道门坎没有跨进去。后来上山下乡时,方二开我玩笑,说我8年后如能上大学,胡子不晓得有多长。哪晓得10年后我还真能上大学,能赶上这末班车我已很知足。俗话说三十而立,我都三十几的人,才混进大学,诸位也快三十了,立啥呢?说句实在话,一把胡子的人,上了大学也做不成啥事,无非是改善一下生存环境,有无所谓的出息,就看各人造化。不过对今后的学子来说,有了一片新天地。”

    李轼点点头说:“老吴说得对,社会还将进步,这是必然趋势,不管需要多长时间。”

    “李轼,也许有一天,我要把今天的经历写出来,告诉后人。”

    “老吴,历史应该让后人晓得。”

    “老吴,你和李轼就爱扯些没边的事。不堪回首之事,何益之有。”方二一听李轼说完,就摇摇头。然后冲坐在岩石上的杨建国说,“建国,你说呢?”

    “我说不好,历史这玩艺不像下棋,不好论输赢。再说,从来都不是老百姓写的。”

    大家没再说话,看着奔腾而去的金沙江,心里都在想:10年光阴如东逝之水,这代价非同寻常。

    后来,李轼、杨建国、吴能、方二、马兹青都很顺利地考入大学,有了新的生活。

    吴能大学毕业后,飘洋过海,到美国留学,后来定居在加州,用方二的话来说,当假洋鬼子去了。

    方二没有出海却下海了,毕业后真的当上医生。几年后弃医从商同马兹青到深圳发展。用吴能的话来说,一个精明的药贩子。

    钟益生最终没有参加高考。用杨建国的话说是日子安逸,顾不上考试的事。大家替他惋惜,钟益生却说,我未必就能考上,我也没有觉得有啥子不如你们。你们看看自己一个二个还都是光棍,有啥好羡慕的。我儿子今年就可以上小学,上大学的事今后就让他去完成吧。

    杨建国毕业后仍在本地教书,他对李轼说:“没想到我这个小时最淘气的学生,居然也成了老师。”李轼说:“我想你不会把虚假的东西教学生吧。”答曰:“我就是教专业的,跟那些没关系。”工作之余,他依旧是茶馆的常客。棋牌类的比赛项目日渐增多,杨建国忙得不亦悦乎。他自许在本地的三棋一牌塘子里,没人不晓得他。当老师了,他仍不改那种耿直率性的性格,用李轼的话说是:烟酒茶随心随意随性,棋牌舞且行且和且乐,人事世有血有肉有骨。

    李轼想如果武兴宇没疯,他要考上一个大学同样没有一点问题,可惜的是人生中没有如果。

    武兴华早在几年前,就成了省外一个农学院的工农兵学员,毕业留校后没有再回来。

    二

    10年间,李轼经历了很多不同的劳动场所,但印象最深的还是机械厂那个工地。李轼大学毕业后离开了老家,跟工地那帮朋友未再谋面,但还能从杨建国那里听到他们的一些消息。

    工地上的人是生活在城市最底层的群落。他们的生存状态要是改变了,这个社会也就改变了。

    80年代后期,李轼回到老家,再次打听他们的消息。

    老黄牛的问题已得到解决。不再是黑户,工作单位是没有了,但每月能从民政部门领到10块钱的困难补助。杨建国说还是李玉芳帮着跑下来的。李玉芳自身得到平反,到了另一个中学教书。老黄牛的儿女也长大了,都上过学,虽然没有一个考上中专或大学的,但一家人的温饱已不成问题。大的3个娃儿已经工作、成家。老黄牛很满足眼下的生活,50多岁的他仍然在干这种临时的搬运工,只是已经没有当年那样亡命。

    张二胡那点事也得到解决。回到剧团,倒成了反“四人帮”的英雄人物,风光了几天,只是业务却荒疏得不行。文化环境一宽松,观众选择多了,戏剧难以吸引观众,剧团效益很不好,加上英才辈出,张二胡上台演奏少了。却迎来了学生娃娃们都追求才艺的潮流,他在家中收徒授课,教拉二胡和绘画,效益颇丰。不晓得他啥时好上了酒,但每次都喝得不多,只喝二两。每逢熟人呼之张二胡,他总连连摇手说:不要叫我张二胡,那是当年事,现在有愧张二胡这雅号,如今只能称张二壶了。令朋友们惋惜的是40多岁的张二胡一直是单身。当年的恋人小赵已随老公移居澳洲。有不少热心人为他介绍对象,但张二胡都没有答应。

    最得意的是宗陵。从80年代初开始,就从深圳倒腾电子表、折叠伞回来卖,接着又从广东大包小包地倒腾衣服回来卖。从摆地摊做小本生意开始,天天躲市管会的人,到有了铺面,已经混成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偶尔碰见杨建国,总说要请原来一道在工地上混过的朋友们吃个饭,叙叙旧,却一直没有兑现过。真正令宗陵得意的是,他的那个儿子宗城后来考上中专,毕业后已经在城里上班,找了一个城里的女朋友,实现了宗陵的夙愿。

    宗陵说当初给儿子取名时,老婆刘冬梅一听就说:好,宗诚这个名字好,听起来就像忠诚一样。宗陵说:不是宗诚是宗城,我要让儿子成城头人。刘冬梅一愣,然后一撇嘴说:你做梦吧。如今宗陵常自豪地说:“我18岁的时候改了自己的名,我儿子18岁的时候改了身份。老子不在乎他工资是多少,那点钱不值一提哇,在乎他的身份改变,不再是农民,是城市户口了,是城头人了。”

    黄皮是最发达的。先是落实政策,回到领导岗位上。后来下海跟人合伙搞房地产成了大老板,昔日的茶馆里已经见不到他的身影。杨建国说他早已经不下棋,改打麻将,麻将也打得不好。经常陪一些官员——他昔日的战友、同事打麻将,好在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如何输。

    俗话说会水的艄公打烂船。不行船了,陈老大得以善终。

    只有王有才的事令人唏嘘。有消息说他在一次斗殴中丧生,也有消息说他改名换姓到云南贩毒去了,连他那个女朋友齐小冬也一道去了。

    李轼独自一人来到金沙江边。昔年他和伙伴们游泳的地方已经变样,江上也已看不到点点白帆。他想起当年和武兴宇在江边讨论的那番话:人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河流。如今,那条江已经流走了。

    金沙江还是那样野性十足,汹涌澎湃,自由奔腾。

    国家有幸,逝者如斯。

    2013年7月19日一稿

    2014年8月25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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