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做了一个光怪旖旎的梦。

    一个朦胧而五彩缤纷的地方,她穿过层层迷雾,望着站在自己对面的陌生男子。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记得他有一双清润温暖的眼睛。

    她看着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心跳声。

    那种安稳的,细碎又缓慢的频率,当看到他的那一刻,程曦知道,她的生命终于完整。

    她想走近一点,想要看清楚男子的容貌……

    “量体温了。”护士清冷的声音将程曦从睡梦中唤醒。她慢慢站起身接过护士手中的温度计,放进老人病服下的胳肢窝里。

    她回转身,这才发现原本是四个人的病房突然变成了宽敞的单人病房,原来逼仄狭小的沙发变成了一张单人床。

    清晨,她的反应微显迟钝,过了几秒,她才想起来,昨天晚上乔子砚来过。

    原来,他半夜带她去游车河,是因为要替爷爷换个病房。程曦有些不能了解乔子砚的用意。

    他不是讨厌自己的吗?又为什么要帮她?还替老人换了病房。

    虽然心里不想承认,但程曦也知道,独立病房真的比公众病房好太多。环境好许多,还有单独的洗漱间,做什么,说什么都方便许多,还令她难得睡了个好觉。

    替老人量过体温,梳洗过后,她去楼下买些清淡的粥食。

    晨曦,阳光似被清风吻过,带着一层柔蜜,过路行人的脸也似乎看起来不像大白天那般现实而线条冷硬。

    医院对面的马路旁,明黄色跑车里,乔子砚手执着半根烟,看到少女站在早餐车旁,脑中想起昨天晚上抱着她回病房。

    她倒在他怀里睡得完全人事不省,乔子砚相信,他如果昨晚抱着她去找人口贩子,她估计也不会知道。

    乔子砚的车子实在太醒目,程曦买好早点抬头就看到他坐在驾驶座里,手指间的烟灰因为燃尽随风飘散。

    她朝着他走过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谢谢。我尽快把钱还你。”

    乔子砚挑起眉看着她,倏尔抬手拿走她手里的一碗热粥,“不用。这个就当酬谢好了。”

    程曦有些好笑之余,又感到一丝温暖。这人表面看着清冷又不可一世,原来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她又拿给他一个包子,“你从小在国外长大,吃过包子吗?”

    乔子砚灭了烟,两人坐进车里。程曦拿出油条和豆浆,正要吃,乔子砚看着她,问,“这是什么?”

    程曦一怔,见他似乎对她的油条很感兴趣,于是道,“油条啊。很多油的,大早上吃不健康,你还是吃包子嘛。”

    “那你还吃?”乔子砚明显不信她,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粥和包子,“这两个,换你一个。”

    “……”程曦无语,将手里油条递给他,“都给你吃好了。”反正她跳舞,食物本来就非常节制,油条是根本不该碰的。没想到难得嘴馋一次,居然碰上乔子砚。

    她就只喝豆浆。

    乔子砚吃油条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嘴里发出清脆声响,偶尔抬眸看她一眼,眉角轻扬,似在告诉她这油条究竟有多美味。

    程曦见他一副小人得志模样,心中难免气结,喝完豆浆直接下车。心想这男人真不知是什么奇特思维,坐在价值百万的名车里,却吃一根一块五毛钱的油条吃得如此得意。

    程曦回到医院,将在旧病房门口徘徊的奶奶带着独立病房,奶奶一脸意外,“小曦,这怎么回事?”

    程曦赶着去学校,于是道,“奶奶,住院费已经付过了,您不用担心,我赶着上课,晚上回来再跟您解释。”

    她感谢乔子砚,但亦不能平白无故令他为爷爷垫付医药费,老人几个子女都该出一份,她也愿意支付一部分。

    又是兵荒马乱的一天。她上午有两个小时的文化课,10:30开始是形体课,下午吃过午饭,又是连着三四个小时的练功,程曦在练习时不小心崴了脚踝,痛得冷汗直流。

    好在伊楠刚巧在附近出现,将她背着去了医务室。程曦是医务室里的常客,几位校医早已经认得这拼命三郎般的女孩,将云南白药喷在她红肿脚踝上,“这都第几次了,你还记得吗?”

    程曦忍着疼,脸上却依旧笑着,“您是不是见我都见烦了?”

    伊楠坐在一旁,见少女的脚踝肿得似红萝卜,校医替她消肿时,她疼得嘴里丝丝出声,但脸上笑容始终未减,淡雅温婉。

    伊楠主修经济管理,他身边常见有各种不同类型的女生,年纪比程曦还要大上几岁,轻轻被碰撞一下都呼痛半天,若是见到男友更要命,哭闹撒娇必须一一来过,非要得到男友温柔哄劝才肯安静。

    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像眼前的程曦,脚肿成小山一般,脸上笑容还依旧明媚耀眼,吸引着他所有目光。

    时年不过20刚出头的伊楠哪里知道,其实这世上的女性都一样,只有遇到心仪的异性,才会变得柔软娇弱。

    程曦心中没有他,自然不会将自己娇俏柔弱的一面展现于他面前。

    而且,16岁的程曦已经懂得,女孩得要有人疼惜,才会显得矜贵。若没有,就该自己努力微笑着去承受生命里的一切疼痛和艰难。

    这时,手边电话忽然响起。程曦接起来,听到那头传来程煜冰冷甚至含怒的声音,“小曦,谁让你自作主张给你爷爷换病房的?你知道这样的独立病房每晚要多少钱嘛?其他人都不肯出钱,难道这钱让咱们一家人全出?”

    病床上,老人听了程煜的话,面色极度不好,却隐忍着,没有说什么。

    谁知,一旁的刘茜还搭腔,“是啊,咱们家的经济情况摆在那里,多大的头就该戴多大的帽子。这种独立病房,医保可不能全保的,多出来的钱,谁来出?”

    老人深吸口气,闭眼不去理睬她。程曦奶奶抬眸冷冷扫她一眼,“放心,我们老两口就是快病死了,也用不着你的钱。”

    刘茜坐近她身边,“妈,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们到底是程煜的父母,我们出钱出力都是应该的。可是,您说,您有六个子女,关键时候还不是我们一家人又出钱又出力的。就是这样,你还非不肯加上我和敏儿的户口吗?”

    后面的话程曦没有再听到,因为程煜已经挂断了电话。刘茜那张刀子嘴嘴她曾经领教了好几年,生怕两个老人被她气得伤了身。

    当下也顾不得脚上的伤,忙着起身,拿起外套和包就一瘸一拐往外走。伊楠见状连忙追上她,“你这火急火燎的,干嘛去啊?脚还要不要啦?”

    程曦走得急,忍着脚疼,面色有些苍白,“我得赶去医院。”

    伊楠见她这样执拗,怕是听不进劝,于是只得道,“你等我一会儿,我骑车送你去。”

    程曦看着自己肿成一片的脚,心知一时半会只怕好不了,只得乖乖待在原地等伊楠。

    她抬头,看了眼半悬在天空中的玄月,心中不知为什么,隐隐觉得有种不安。她拿起电话直接拨到病房里,竟是护士接的。

    她问,“我找住在这病房里的老人。”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争吵声,护士言语间透着几缕不耐,“1号床病人突然脑中风送急救室了。”

    程曦闻言只觉两耳一片嗡嗡声,伊楠迟迟不出现,她心急如焚,径直一瘸一拐往校门外走去。

    伊楠骑着车匆匆赶上她,“程曦。”

    她抬起头,伊楠微怔。她脸上勉强勾起的那丝微笑带着许多无助,眼眸中分明盛满水花,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伊楠忽然顿悟,眼前的女孩不过16岁,她再坚强,再淡然,但生命总有曲折艰难,没人能逃得过。

    他推着车走近她,无声将女孩锁进怀里,以沉默安慰。

    乔默笙经过的时候,正巧看到这一幕。高大的男生将女孩拥在怀里,眉眼浸满温柔,似一下子柔软了时光和岁月。

    这画面其实很美好,但看在乔默笙眼中,却觉得有些刺目。他慢慢别转目光,脚步依旧保持固有频率,踏实中带着笃定,犹如他徐徐而行的人生。一切都有既有轨迹,他只需一步步往前走。

    晨曦少女,原来只是生命里偶尔出现的一丝诱人光景,点缀过他平静的人生,待他感觉到温暖,想要走近了才发现,其实彼此平行,无法交集。

    总要继续前行,少女迷人身影在他背后越离越远。他想,用不了多久,彼此就会彻底陌路。他本来就是她口中的陌生先生,不是吗?

    医院病房里,灯火通明。六个子女围着奶奶坐着。程曦一瘸一拐走到奶奶身边。

    已经六十岁的老人原本异常沉默,垂眸盯着自己的深青色衣衫边角,看到程曦坐近,她脸上表情才终于有一丝起伏,“小曦。”

    程曦无声挽住***手臂,“奶奶,别担心,爷爷会没事的。”

    老人终是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人生匆匆数十年,老夫妻一路扶持,熬过艰苦,挨过饥饿。旧时的日子,苦涩中总有甘甜回味,支持着程曦奶奶用一辈子时间来回报老伴给予她的那丝甜蜜,几十年时光就这样挨过来。

    然,人可以战胜这世上所有的磨折和艰辛,惟有死亡是永恒恐惧,因它不是一味死忍就能逃得过。

    程曦知道奶奶心中害怕,彼此相伴了数十年的丈夫若是就这样撒手而去,留她一人在世上看尽子女凉薄之态,那该多么惨淡。

    周围,几个长辈犹在絮絮叨叨说着程曦和***不是,不该换病房,平白惹了麻烦;又彼此指责,怪对方自私不理父亲死活,只知道争房子和户口。

    言语大抵是尖酸刻薄的,争吵嘛,哪里有好话。

    程曦不在意他们口中如何责骂自己。他们用尖酸和现实包装自己的人生,为了物质去无情伤害长辈的心,他们的子女耳闻目染,日后亦会这样对待他们。

    但她厌恶他们伤了老人的心,令他陷于病魇折磨,又害奶奶伤心。

    足足两个小时之后,爷爷才从手术室被推出来。众人一哄而上,问医生情况。

    程曦扶着奶奶站在一旁,听到那青年男医生道,“急性脑中风加上老人有长期的高血压。他半边的肢体都不能再动,语言能力也会受到影响。”

    刘茜一听,脱口道,“那不是瘫痪了?”

    程曦心底一沉,望了眼床榻上陷入昏迷的爷爷。

    深夜10:30,众人遭护士驱赶,奶奶固执守在昏迷的丈夫床边不肯离去。医生看在眼里不禁动容,于是开口让护士破个例,然后又对角落里沉默瘦削的程曦温声道,“去,替老人买些食物和洗漱品,顺便透口气。”

    程曦抬头,感激地看了眼医生,点点头,出了病房往楼下的便利店走去。

    医生看着那群中年人吵吵闹闹地的来,没心没肺地离开。素衣少女跟在他们身后,她右脚似有痛患,走得斑驳,背影看起来异常沉默。身后,有个年轻男孩紧跟着她。

    医生轻轻一笑,是啊。年轻又气质出众的美丽女孩,再悲伤亦不用担心她无人安慰。如此想着,他转身离开了病房。

    深夜,只有便利店依旧灯火通明。程曦买了些吃的用的,又买了两杯热咖啡,坐在玻璃窗旁的高脚椅上。一杯递至一旁给伊楠,一杯捧在手心取暖。

    她清丽的脸庞此刻已经恢复平静神色,眸光浅淡,望着窗外的夜色。

    “程曦。”她转头,看着忽然叫自己的伊楠。

    “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程曦浅笑,眼中不见失落难过或是沮丧,她看着伊楠,“谢谢你,但没关系,爷爷还活着,总会有希望。”

    “程曦,”伊楠凝着她清澈耀眼的双眸,心砰砰狂跳。他的心告诉他,如果错过程曦这样的女孩,他以后必会后悔,“可不可以,让我陪在你身边,为你挡风遮雨,陪你度过这段艰难时光。”

    程曦轻轻拧了眉,看着伊楠,“伊楠,我们是朋友。”

    “我知道,”他说,“但朋友不会总是与你巧遇,也不会总是刚刚好出现在你的练功房外,教室外,图书馆里;朋友亦不会想到你就莫名其心跳漏一拍,一天见不到你就会茶饭无味,辗转无眠。程曦,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

    程曦慢慢放下手中的咖啡,从高脚椅上下来。她从不知道原来他对她有这一分心思,“伊楠,如果我曾经给过你任何错觉,我很抱歉,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伊楠抢先一步,“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知道今晚你已经很乱很烦,但我对你真的很认真,只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你不用急着答应和我在一起。只是至少不要因此远离我,可以吗?”

    程曦望着他诚恳目光,他已经把她所有要说的话都说完,她还能说什么?她轻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知道了。”

    伊楠暂时松口气,扬唇一笑,“我送你回去。”

    程曦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宿舍快锁门了,你赶紧回吧。”

    回到住院区,爷爷的主治医生居然还在值班医生办公室。她想了想,敲门走进去,问道,“薛医生,我想问一下,我爷爷的病会有恢复的可能吗?”

    薛以锋让她坐下来,先解释了一下脑中风产生的原因,然后道,“你爷爷已经六十五岁,要完全恢复怕有困难,尤其是语言能力。但只要他肯坚持配合治疗,重新站起来走路或者自己用手吃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程曦道了谢起身准备离开,薛以峰看清她脚踝上的淤肿,唤住她,指了指办公桌旁边的病床,“坐上去。”

    程曦依言,薛以锋上前为她快速处理伤痛,“这几天尽量不要沾水,不能太过劳累,吃清淡一些。”

    程曦一一应了,又向他道过谢,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薛以锋这才回身,望着从白色帘幕后走出来的男人,“二少,就为了这女娃,你硬生生让老子多上了个晚班!还让我堂堂精神外科的大夫像护士一样替她包脚?”

    乔子砚抬眸看他一眼,道,“你是医生,你不看难道我看?”

    薛以锋连着两天两夜值班,脾气臭,嘴里没好话,“要么死在英国不回来,回来就往死里拆迁老子。你干脆老死在巴斯别回来。”

    乔子砚走到他桌前翻看程老病历,“暂时不回去。”

    薛以锋看他一眼,知他意思,于是道,“老人病,中风半边瘫痪。这种病对病人和他家属都是考验。”

    乔子砚以修长手指轻敲桌面,没有再说什么。

    爷爷中风,责任变得更重。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程曦和奶奶很有默契地分工,奶奶白天在医院照看,晚上程曦陪夜。

    程家六个子女每日倒是轮流来,但都像是走马观花,只为证明自己来过,心中还记挂老人,看过就走,连半个小时都坐不住。

    最初几天最是艰难,老人刚动完手术,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老人清洁和处理排泄物都需要旁人代劳。六个子女都嫌污浊,只有奶奶和程曦动手。

    老人有时半夜醒来,病房里永远留着一盏夜灯。少女睡在旁边单人床上,呼吸很浅,一看就知睡得不沉。

    程家像很多传统家庭,喜欢男孩多过女孩。程曦出生时,他已经有一个孙子,对于她的出生没有太多喜悦。只因当时觉得女孩早晚要嫁人,以后不再姓程,要冠上他人之姓。

    后来程煜和艾兰离婚,因是程煜出轨,他对这孩子心中存着一丝亏欠,所以留她在身边,供一宿三餐,也不是很难的事,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

    到这一刻病得瘫痪,尽心照顾料理他的,不是他精心培养的众多子女,反而是这个他原本不大期待的孙女。程老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少女睡着的脸依旧留着几分稚气,双手紧紧抱住胸前薄被,似怕随时会失去什么,老人这一刻,真正为这孩子感到心疼。

    程曦的生活在2005这一年的深秋有极大变化。她变得越来越忙碌,白天拼命练功排练,周末开始接多一些的商演,一到晚上就自动回到爷爷奶奶家中,照顾病中的老人。

    老房子地方不够,她晚上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奶奶年纪亦不轻,程曦自己拿主意,与父亲和几个叔伯姑姑谈判,让他们出钱请了一个保姆,每周工作六个白天。

    她此时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严格节食,但体重还是迅速地往下跌。

    到11月底a大校庆,乔默笙再见到程曦的时候,她已经比一个月前几乎瘦了一大圈。一双灵动大眼嵌在巴掌大的小脸上,令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怦然心动。

    a大校庆,乔默笙是坐在首排的嘉宾。少女在悠扬钢琴声中翩然起舞,两边火红的幕布衬着她身上的雪白舞裙,是一种极致妖冶的美丽。

    她轻快舞动,脚尖随着旋律快速踮起又放下,脸上笑容异常甜美,影响众人心情。她跳得轻盈灵动,似快乐无比,偶尔还有高难度的旋转弹跳,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一曲舞完,少女优雅谢幕。谢韵满意地看着舞台上耀眼如璀璨星辰的学生,亲自走到后台将她领出来,让她就坐在自己身旁观看接下来的表演。

    少女跟着老师走到第一排,在看到坐在旁边的乔默笙时,朝着他礼貌浅笑,然后坐了下来。

    乔默笙微微侧头,以余光打量她。一头柔亮墨发梳得一丝不苟盘成髻,露出光洁额头和如玉颈项。

    她身上有一股清浅薄荷香,很淡,却令他闻了为之心悦。那独属少女的浅淡清香,竟令他产生一种想将这少女拥入怀中,悉心呵护的冲动。

    他有些自嘲地轻轻勾唇,别开目光,继续观看台上的节目。也不知过了多久,乔默笙忽觉左肩陡然一沉,他转头,才发现少女竟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乔默笙从不喜欢旁人的触碰,无论是他的家人或是陌生人,他都喜欢保持安全的社交距离。

    但这一刻,他却舍不得推醒身旁的女孩。他不回头亦不动,任由少女靠着他的肩膀,感觉到她温热呼吸在自己腮帮处隐约浮动。

    大礼堂四周坐满了人,乔默笙却觉得有种别样旖旎在空气中无声流转。

    他清浅英俊的脸上表情依旧,心中却其实早已经百转千回,只因为这少女偶尔的一次迷糊和贪睡。

    校庆晚会结束,大礼堂中灯光顿时大亮。校长和几位领导最先发现俏美少女倚在乔默笙肩上睡着的一幕。谢韵见状,正欲上前唤醒她,却被乔默笙止住,他看着校长,声音极轻,“请让学生们安静一些离开。”

    校长眸中自然有错愕,却很配合,令众位老师们引导着,尽量轻声走出礼堂。

    伊楠见心仪的人倚在那沉稳温润的男子肩上,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却知自己此刻并无任何立场上前将程曦带走。他轻轻垂眸,走在人群最后面,离开礼堂。

    待到程曦醒转的时候,礼堂里就只剩下她和乔默笙两个人。她睁开眼,就看到乔默笙线条完美的下巴近在眼前,除此之外,她还瞥到她不小心蹭在他西装上的……额……口水。

    她连忙捂着嘴站起来,望着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着,用手在他肩上来回擦着,俏脸上有一丝难得的失措,亦有尴尬。

    天哪,谁来告诉她,为什么每次遇到乔默笙,她都会莫名其出糗呢?

    乔默笙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这样擦过就行了?”

    那还要怎样?程曦瞪着他身上的西装。这衣服一看就知不便宜,看他的袖子上的精致纽扣和边缘剪裁就知。他……总不会要她赔一件西装给他吧?

    乔默笙望着她璀璨星眸,眼中笑意更深,“去换衣服。”

    程曦闻言,几乎当场哭出来,这就是要她赔的意思吧?

    她认命地点了点头,垂头走进后台,迅速地卸妆换衣服,又偷偷拿出钱包瞄了一眼。里面倒是有钱,是她不久前参与一个商演挣的,可是一想这钱马上就要不属于自己,她就一脸懊恼。

    打盹就打盹呗,偏偏靠在他肩上。她可是还记得自己不久前曾经理直气壮地唤过他陌生先生,还说彼此是陌生人的。

    蠢到没朋友,这句话用来形容这一刻的自己,真是格外恰当!

    她背着包走出来,乔默笙见她身上的浅蓝色外套看起来松松垮垮,心想这孩子果真是瘦了不少。

    两人并排走在黄昏的a大校园里,他们虽然见过几次面,但其实对彼此并不熟悉,所以无话可聊,只是沉默着并肩而行,但气氛却不见尴尬,反而渗透着几分闲适和轻松。

    程曦偶尔侧头看他,金色的黄昏光影下,他的脸看起来非常迷人,像灼灼其华的水仙,绝色但内敛。

    他应该是那种对自身永远有要求的男子,关注自己的后天成就多于自身的先天条件,并不察觉自己的容貌有多优秀,这样的不自知,反而更为他添了几分魅力。

    难怪他的出现会令学校许多女生为之疯狂心动,这男人身上的淡漠和疏离有种特别味道,似那种醇度刚刚好的佳酿,独自芳馥。

    两人走到学校门口的停车场,那里泊了一辆黑色林治,低调内敛。乔默笙走过去,打开副驾驶坐的门。

    程曦走到他面前,眨眨眼,“能问一下去哪儿吗?”根据地段,她也好知道一会儿要散去多少钱财不是?

    乔默笙笑望着她,“路有点远,怕坐我的车?”

    程曦摇摇头,谁让她弄脏了人家的衣服呢?哪还有发言权?她认命地坐进车里。

    乔默笙发动车子,载着她去了滨江大道,然后带着她进了一间环境优雅的中式餐厅。

    乔默笙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大堂经理见到他即刻上前热情招呼,又领他去了平时坐惯的窗边位置。

    隔着落地玻璃,程曦可以清晰看到这城市迷人华丽的夜景和江面上来往不绝的游船。

    乔默笙点了菜,抬头看向她,柔声问道,“现在,我们可以正式认识一下?”

    他停了停,先道,“我叫乔默笙。默然遥相许,笙歌归院落。我母亲曾与我说:生为男人,无论任何年纪,都要识得回家。”

    啊,原来是沉默的默,笙歌的笙。程曦这才终于真正知道乔默笙这个名字究竟是哪三个字。她还曾经诸多猜测,莫生?陌生?原来是默笙。

    她在心中一遍遍,吟诵着他的名字,心想,这男人大约配得上得天独厚这四个字,连名字都这般特别。

    她看着他,道,“我叫程曦。晨曦易夕的那个曦。”

    乔默笙温和浅笑,“我知道。”真的,他很早就知道。

    这时,有服务员端上菜肴:水煮干丝,盐水虾,蟹黄汤包,两份瑶柱海鲜粥。

    菜色简单,装盘很是精致,程曦看在眼里,这才想起自己这一天为了校庆演出几乎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已经饿过头,忘记了饥饿感觉。

    乔默笙将粥放到她面前,“吃吧。”

    程曦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原来他是要带她来吃饭,她还以为……

    程曦想到自己不经意间小人了一把,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这顿饭我请你吧。”

    乔默笙轻轻扬眉,望着少女脸上歉疚表情,笑容犹如不远处江面上的波光拂动,

    “好。”他说。这女孩总不会令他失望。她时常令他惊喜,又能使他空泛内心轻易平静充盈。

    得到他的应允,程曦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下,即刻觉得食指大动,开始吃东西。

    见她吃得香甜,乔默笙温和暖笑。这女孩实在太瘦,美则美矣,却无端惹人心疼。

    吃饱喝足,程曦心情明媚许多,两人坐在窗边偶尔闲聊。不过是天气,食物之类的话题。

    无论她问什么,抛出什么话题,对面的男人都温润笃定,应答如流。他似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懂得。

    程曦倏尔勾唇甜笑,心里想得是,若这一幕被殷佳佳看到,只怕又会骂她蠢。月前江边,天朗星稀,绝色男子就坐在对面,她却只说些天气食物之类的废话。

    但程曦有自知之明。她和乔默笙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已经是s市最知名的建筑师,家底殷实;而她不过是个刚刚开始为未来努力的普通女孩,家庭破碎,亲情淡薄,她无人可以倚靠,一切都需靠自己双手努力获得。惟有一对老人是她此刻心中支柱。

    因为心中没有其他期盼,所以她在乔默笙面前才能如此自在轻松。

    回到家,保姆已经下班,屋子里漆黑一片。程曦奇怪地打开灯,这才发现奶奶晕倒在厨房间,爷爷在一旁咿咿呀呀,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轮椅倒在一侧,脸上写满凄楚和无助,看到程曦回来,他眸眼间才终于亮起希冀。

    程曦连忙上前先扶着他坐起来,又打了120。好在奶奶不过是体力透支晕倒,并不大碍。程曦表面保持镇静,心中其实却吓得半死。她自己在外面愉快用餐,一对老人却在家中遭遇险境,承受恐惧和害怕。

    若真的出事,她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原谅自己。

    第二天是周六,她下午有个商演。早上保姆来上班时,她与她商量,请她每日多工作两个小时,她愿意多出半分人工给她。她已经不敢再留两个老人独自待在家中。

    与保姆商量好具体事宜,程曦才放心出门去工作。后台,殷佳佳一边帮程曦化妆,一边替她不值,“你们家人个个都是奇葩,那么多子女一个都不肯伸把手,却让你一个人照顾两个老人。哪有这样的事?!”

    程曦挑着舞裙,不在意道,“他们愿意出钱已经不错。真的让他们照顾爷爷,我才不放心。”

    殷佳佳轻叹口气,“你这样熬,什么时候是个头?16岁,大家都在享受岁月,陷入恋爱,你却清苦地承担不该属于你的责任。”

    程曦浅笑,“他们是我亲人,亲人不用计较那么多。至少这样还没有影响我的学业。至于恋爱,那又不是空气和水,没有同样可以生存。”

    殷佳佳望着她镜中明媚艳丽的容颜,默默叹气。程曦是外表柔软,内心格外执着的人,就像她想要学好一只新舞,她就会不遗余力,不顾一切地去学好。她内心有清晰目标,有她认为非做不可和一定要坚持的事情。

    殷佳佳有时甚至觉得,她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因她太过冷静自持,目标明确。

    这种情况下,伊楠的一片痴情,终是要错付。因为程曦的心其实很大,大到装了太多梦想和现实,却容不下一个20岁男孩的深情。

    几个星期之后,a大开表彰大会。程曦因为在校庆上的惊艳一舞,亦榜上有名。她上台领奖的时候,脚上鞋带不慎松落。

    乔盈盈正巧看到,于是轻声提醒她,“你的鞋带松了。”

    程曦连忙蹲下身系好,转头望着乔盈盈感谢一笑。乔盈盈同样回以友善笑容。

    散会时,乔盈盈主动上前找到程曦,“我知道你,你是上次救了我的程曦。我叫乔盈盈。”

    两人就这样认识。乔盈盈生得一张天生的娃娃脸,亲和力十足,很容易令人觉得亲近。

    程曦的学习节奏很紧凑,两人只偶尔在图书馆见面。乔盈盈时常替她占位置,又推荐她许多国外一流舞团的芭蕾演出,程曦很感激,所以渐渐与她亲近起来。

    但两人的友谊也仅止于在学校中,程曦需要照顾老人,一下课就要飞奔回家。

    这一日周四下午,她陪爷爷去医院复诊回到家中,听到刘茜在屋子里和小姑姑程澜争吵。

    刘茜,“你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凭什么还要妈在房产证上加上你的名字。你别太天真了!”

    小姑姑,“刘茜,你不过是我二哥的一个续弦,结婚这么多年,你倒是为程家生个一男半女啊。我好歹是这家里名正言顺的女儿,要说没资格,你和你那个女儿才是真正没有资格!”

    两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程曦这几个月来,早就已经习惯他们一众人时不时上门来争吵,做戏给两个老人看。

    她推着爷爷走进家门,任由她们互相人身攻击。她扶着老人去过洗手间,吃过一些点心,然后就陪着爷爷在屋子里看电视。

    只当外面两个人是透明。

    两个女人吵得累了,又突然一致将矛头对向程曦。说的不过是那些陈词滥调。比如她这样尽心尽力还不是贪图老人的钱财屋宇;又比如没人教养的孩子到底缺乏礼貌之类之类。

    程曦待到她们说得累了,见她们坐下来喝水吃点心,才慢慢开口道,“咦,爷爷,那桌上的水好像是昨天为你准备的漱口水吧。”

    刘茜和程澜一怔,连忙放下手中茶杯。

    过一会儿,程曦又道,“爷爷,我有点困了,眯一会儿。”

    老人点点头,过一会儿伸手招来自己女儿,咿咿呀呀半天。程澜完全不懂他说什么,于是唤来保姆。

    保姆从厨房跑出来一看,“哦,他要去厕所。”

    程澜顿时傻眼,“这……那你还不快扶着我爸去!?”

    保姆淡淡瞥她一眼,“老爷子的意思是,让你陪他去。”

    程澜顿时吃了瘪,一脸嫌弃地拎着包站起身,“那什么,我忽然想起我店里还有点事要忙,我先走了。”落荒而逃似地离开。

    刘茜见状,心中顿觉不好预感。果然,程曦奶奶从厨房走出来,拿了一大篮子蚕豆,走到她面前,“你既然这么闲,就替我把这些蚕豆剥干净。”

    刘茜瞪大眼,看了眼自己刚刚涂得艳丽漂亮的指甲,“妈!我哪里会?”

    保姆走过她身边,不咸不淡说了一句,“这种简单的小事,是个人都会。”

    刘茜闻言气得半死,却又无从反驳,于是道,“妈!”这对该死的老人,每次都有花招赶她走!.

    程曦奶奶扫她一眼,走到老伴身边,伸手温柔抚上程曦的鬓发,“你最好记得,我们两个老人还没死,还轮不到你在这个家里指手画脚。”

    刘茜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拂袖而去。

    老夫妻两人垂下眸,不约而同看着躺在床上真的睡着了的孙女。

    奶奶眼眸中盈起水光,“这么多小辈里,就数我们程曦长得最好看。浓眉大眼,脸蛋小小,从小就招人疼。”

    爷爷点点头,目光疼爱地看着累得闭眼就睡着的女孩,忽然伸出手一阵比划。

    保姆站在一旁,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奶奶笑着道,“我想,他是说,这个家以后要留个这个孩子,一辈子那么长,但如果有瓦遮头,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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